母亲来看我

我疲惫地走进一家超市，一连几天的劳累，让我头痛欲裂。周遭的音乐环绕，我挑拣了几个苹果，又走到蔬菜区。土豆、茄子、辣椒、白菜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我在一堆儿芥菜前停下来。儿芥菜，我们四川人俗称“娃娃青菜”，或直接叫它“青菜”。握着又厚又硬的菜梗，我想起母亲，鼻子酸涩，眼睛泛潮……

七岁那年，我患了一场重感冒。打针吃药十多天不见好，病恹恹的有气无力，一天比一天消瘦。有天晚上，睡到半夜我咳嗽，母亲醒了，开了灯。她来到我床头，手伸进蚊帐来，摸摸我的额头，忧心地说：“怎么还有点烧？再不好，就要喂山上的黄蚂蚁了！”我侧身抱紧她，真怕有蚂蚁爬到身上来。母亲问：“幺女，想吃什么？”我想了想，说：“娃娃青菜。”姐姐在被窝那头说：“平时不爱吃，怎么现在想吃了？半夜三更，黑灯瞎火的那么远!”母亲却说：“只要幺女想吃，妈这就去田里割回来。”说完，她让我躺下，掖好被角，放下蚊帐，便出门去了。窗外一片漆黑，我起先听见远处几声狗叫，后来昏沉沉地睡着了。

“幺女，起来吃了!”迷迷糊糊间，母亲轻轻把我推醒。我闻到水煮青菜的清香，从床上迅速坐起来。母亲把厚棉衣给我披上，我看到她的头发有些蓬乱，挂着小水珠。她从桌上端来一大碗青菜，白色的胎心，青翠的叶片，碗里冒着烟。姐姐说的没错，平时我最不喜欢吃这个菜，因为它有些苦味，但病中吃着却美味。我慢慢吃起来，吃完青菜，又喝了些汤，感觉胃里暖暖的。第二天醒来，我的精神大好，奇迹般头不痛也不咳嗽了，又活蹦乱跳了。母亲高兴地说，这娃娃青菜能治病。

母亲那时候多年轻啊，一转眼，她离开人世14年了。如果现在还在，也该是七十岁的老人了。

我提着菜回到家里，整个人像要垮掉一样，只好倒在床上睡一觉。我做了个梦，梦见了母亲。她穿着素净的衣服，端着一碗儿芥菜，青翠的叶子漂浮着。她怜爱地看着我，把碗筷递给我，我听话地接过，埋着头吃起来。只听见母亲嗔怪地说：“你也是当妈的人了，怎么不照顾好自己啊！”她叮嘱我不要贪吃生冷，然后就要走。我拉住她粗糙的手，不要她走，问她这些年都去哪了，为什么扔下我不管了？她不说话，用衣袖擦擦眼睛，转身飘然而去。

梦里，我伤心地哭，醒来，早已泪流满面。这样的梦，我做过很多，虽阴阳两隔，但我知道母亲是牵挂我的，所以她才会到梦里来看我，有时是在乡下的老房子。

青灰色的砖瓦，低矮的屋檐，砖石的缝隙里长着绿茸茸的苔藓。她就蹲在草垛旁，露出花布围裙的边角，右手提着篮子，背对着我专心地捡鸡蛋。我熟悉她的背影，熟悉她的齐耳短发和衬衫，熟悉她身上的汗水味。我悄悄走近，听见她在小声地数鸡蛋，一边数一边小心翼翼地放在篮子里。我从侧面看清了她的脸，天庭饱满，额头光洁，充满着喜悦。我怕惊扰到她，轻声地叫了一声：“妈！”她回头看见是我，高兴地应了一声，又低头继续捡鸡蛋。我一阵激动，我有很久没有见到她了，有好多的话想要说，可是不知从何说起，呆呆地看着她把所有的鸡蛋捡拾完。然后，她麻利地解下围裙，又数了十几个鸡蛋放在围裙里，把围裙收拢来递给我，说：“你是读书人，每天要吃一个鸡蛋。”我接过鸡蛋，她就要赶着去镇上。我不想让她走，便大声地叫她，她像没听到一样。梦里，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她挎着篮子急匆匆地走了，去集市卖鸡蛋换钱供我上学。

还有一次，在梦里，我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是有浓雾的早晨，四周寂静。有人穿长衫从桥上走过，桥下流水竟没有声音；有人在桥头的树下喝茶、下棋、钓鱼，也默默地不说话。我觉得好奇怪，这是什么地方？我四处地看，远远地，竟然看见了母亲！她正挽起衣袖，和一群人在田间劳动，像是在插秧。我大声叫她，她听见了，向我挥了挥手。她朝我这边走过来，我也朝着她奔跑过去。跑得近了，才发现我们之间隔着一层冰冷的厚玻璃，只能彼此看见，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我想跟她说说话，告诉她我每天都在想她，告诉她我现在的生活，告诉她我在努力把艰难的日子变成一首诗……可是喉咙发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着急得想哭！母亲温柔地看着我，眼里全是怜爱。我隐约听见她说：“你想说的我都知道，妈理解你，要坚强地活，照顾好孩子。”

我忽然急中生智，不能说话，那就唱首歌给她听。自从母亲去世，我就再也没有唱过歌。在梦里，我唱起了母亲最爱听的儿歌《世上只有妈妈好》，全身心投入地唱着，声音很大，一遍又一遍，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