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之间

三上摩围山，每一次，都会想起那首歌来：就在半梦半醒之间，我们越过时空相见……

初识摩围山是2007年，细雨濛濛，如烟，轻笼一层薄纱的摩围山，如梦。

摩围山平均海拔约为1500米，在海拔动辄数千米的高山中，自然算不得有多高，但对于一个生活在接近于川西平原地带的人来说，已确乎是一座高山了。

如果说，丝线般的雨给摩围山织了一张清新洁净的网，那么，从累累尘灰中走出的我，愿意和连成片连成海的草木一起，困在网中央。

第二次的摩围山之行更是让人云里雾里。雾，大雾，渺渺茫茫，无际无边。

那些树，那些修长的冷杉、粗壮的雪松，以及更多的与我互不相识的树，被雾，被忽而牛乳般浓酽忽而丝絮般轻盈的雾，洇染成一副朦胧的水墨。野棉花成片成片地开了，雾里看花，看圆润而精巧的朵瓣，在清冷的时刻，在模糊黯淡的光线中，摇曳出成片成片粉红的轻烟。草地上，几头黄白相间的牛，或站或卧，安静地吃草。也不知它们咀嚼着的，是草，是雾，还是半梦半醒的时光？

彭水人称“天”为“围”，摩围山，摸天的山。雾在离天很近的地方飘荡，人在雾里穿行，仿佛一抬手，便可采得天上的一朵云。

去看摩围山最有名的景点飞云口。飞云口竦峙于悬崖峭壁之上，千里风光，尽在脚下。飞云口由日、月两个观景台组成，置身 “日月”之上，冷风飕飕袭来。脚底下，只有雾，也好，对一恐高之人来说，那浩茫的、汹涌的、不依不饶的雾，不止覆盖了河流山川、森林田畴，也覆盖了会让人小腿发颤的万丈深渊。

中午离开摩围山时，雾仍未散，看来，要想触摸摩围山真实的脉络，需待下一次了。

没有想到下一次很快就到来，两年多以后，第三次登上了摩围山，是初夏，摩围山已绿得如痴如醉，每一个毛孔都忙不迭地滴翠。

是个阴天，却也不时有底气不足的阳光，挣扎着，从云层里探出头，透过蓊郁繁茂的枝叶洒下来，明明暗暗。

依然有雾，或是云，或是云和雾，一缕缕，一团团，游移，飘散。

突然为自己可笑的自以为是而赧颜，纵使阳光灿烂，就能够触摸一座莽莽苍苍的大山真实的脉络了吗？

又到了飞云口，看清了万丈深渊之后，我的小腿并没有发颤，我惊呼了，不过我的惊呼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美。两座翠峰，如两道立于天地之间的巨型绿色屏风，雄奇、壮美。满眼满心的翠碧中，云的白，袅娜地缠绕了过来。

还去了情人谷，这名字，这一“谷”字，会一下子让人想到金庸笔下的那些“谷”， 或神秘或浪漫。情人谷藏身于60多米深的天坑内，湿漉漉的石阶仿佛乱石垒叠，陡，崎岖不平，须得小心行走才是。此段行程名曰“牵手路”，的确是适合情人去的地方，牵了手，相携又相依，牵了手的手，来生还要一起走，纵是刀山亦可共闯，眼下这段路又算得了什么？

终于走进谷中。面前，一不小心就走过百年千年的老树，老树上缠绕得你侬我侬的藤藤蔓蔓，藤蔓间三两声清冽如泉的鸟鸣，还有缀满了鲜红浆果的种种异草，还有如影随行的雾气，迷迷濛濛、飘飘缈缈，不正是《神雕侠侣》中的情人谷吗？或者《飞狐外传》的药王谷、《笑傲江湖》的桃谷、《倚天屠龙记》的蝴蝶谷？

突然听得一声低喝：“来者何人？”顿时一惊，那声音虽是沉缓，却有穿云裂石之势，内力如此深厚，当是一等一的高手，和黄药师、风清扬之类的顶尖级大侠也有得一拼了。赶紧四下打量，除了同行的几个朋友外，空无一人，也不知继续低头走路的时候，会不会有一位身形清瘦的白衣侠客，凌波微步般穿云破雾，倏忽立于身前？

山色苍茫，雾绕云缠，人，在半梦半醒之间。

“摩围山色醉今朝，试问归程指斗杓”。是黄庭坚在彭水留下的诸多诗词中的一句。因纂修《神宗实录》时被政敌弹劾，因此被贬谪至彭水。

被贬的诗家自然不幸，接受他的地方却是幸甚至哉，像苏轼之于黄州，柳宗元之于柳州……

摩围山上云雾缭绕，亦真亦幻，便是迎面撞上那位自称“摩围阁老人”的老人也一点不奇怪，指不定正栖身在某块奇石背后，抑或某片参天的古树林里，喝他的酒吟他的诗哩。不召皇上待见固然不爽，但有摩围山为他的身心疗伤，不被贬谪所累，而为山色所醉，亦算是不幸中之万幸了。黄庭坚在彭水生活了三年多，一个淡薄名利、寄情于山水的诗人、书家，也不知被若烟若仙的摩围山色灌醉过多少回。

“摩围山色醉今朝”，摩围山就是一壶好酒，不上头，只是让人在半梦半醒之间，恍兮惚兮，悠哉游哉，醉一回。

黄昏时分，去看晚上入住的小木屋。

胡子一大把的古树们已是得了道成了仙的模样，小木屋藏身于这些古树间，若隐若现——尖顶，棕黄色，是不是从安徒生或格林兄弟的笔下，越过时空一路向东而来？那么今夜，我是不是将枕着美妙的童话入眠？

这时候，雾更浓了，甚至，可以听见它们在林间所向披靡的弥漫和奔涌。

紧接着，夜色袭来，树仙和尖顶的小木屋集体消失。

其实深山的夜晚并不宁静，山风，林涛，小兽踩着落叶，夜莺婉转而明亮的歌唱，蟋蟀的唧唧复唧唧……而我的梦同样如此，一粒粒露珠，从草叶上滴落下来，扑闪着晶亮的眼睛，骨碌碌地，滚进我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