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水豆豉
七臭八烂九生蛆,搭上十月,母亲开始忙着煮水豆豉。
母亲倒出当年收获的豆子,淘洗干净,稍作浸泡,然后放进锑锅里煮。锑锅坐在一个石炉子上,那个石炉子灶膛窄小,不费柴,但离不开人。添柴禾的事情,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我身上。
把豆子炖上锅,母亲就采扁竹根去了。后山茂密的竹子下面遍地都是扁竹根。我不知道扁竹根还有什么作用,我的印象里,这种常年碧绿,在阴暗的林子里也长得蓬蓬勃勃的植物,就是为豆豉而生的。母亲把扁竹根一株一株完整地割回来,刷洗干净,倒挂着吹干水气。
我老老实实守着石炉子,不能让锅里的豆子失火。我常常觉得无聊而难熬,再三催促母亲豆子好了。其实豆子好没好,她心中自然有数。每次,她都把火候掌握得很好,豆子煮得不软不硬刚刚好!说起来,母亲做水豆豉算是家传吧,她母亲的茶饭(厨艺)在十里八村都是响当当的。记忆中外婆家各种咸菜坛子摆了一间屋,坛子、案子一尘不染,每一坛打开都满屋飘香。母亲常说,她只学了外婆的一点皮毛,就这样,我们也觉得很厉害了。
豆子煮好了,母亲找来一只竹筐,用谷草铺一个深深厚厚的窝,把吹干水气的扁竹根铺在谷草上。然后,她把豆子用筲箕沥起来,倒进竹筐里,迅速把四周的扁竹根连同稻草一同收拢,裹住热气腾腾的豆子,顶上压块石头,用一床旧棉絮盖好,把豆子焐得紧紧的。做完这一切,她把竹筐搬到灶旁边,生怕豆子受冻。
接下来,一切交给时间。
至于煮豆子的汤,那是制作豆豉必不可少的东西。得用盆子接起来,加盐,备用。
几天后,竹筐四周飘出若有若无的豆子发酵后的味道。我们就知道,豆豉发好了。母亲小心翼翼地揭开覆在竹筐上的棉絮,取下石头。青枝绿叶的扁竹根早已褪去了绿色,死心塌地地怀抱着里面的豆子。而豆子,当然已经发生了神奇的变化,粘粘的,用手一摸,就牵出丝丝缕缕来,有一种好闻的腐味儿。母亲把发酵好的豆子倒进大盆子,加盐、干辣椒面、姜米,搅拌均匀,倒入之前煮豆子的汤汁——水豆豉做好了!
此后,天天的饭桌上,都少不了水豆豉。我们用水豆豉拌菜苔、炒回锅肉、烧鱼,更多时候,直接把水豆豉浇到米饭上,无需其他菜,就可以吃几碗饭。每次做好豆豉,母亲都会这家一瓶那家一碗四处送。要不了多久,水豆豉就吃完了,母亲又得重新做,如此循环,一直持续到开春。打我记事起,年年如此。以至于我的味觉逐渐有了记忆,并养成习惯。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母亲的水豆豉会缺席我们的饭桌。她刚开始得病的时候,还能在我们的协助下做水豆豉。后来,她的病越来越重,所有记忆都被冲洗得干干净净,直到连自己的儿女也认不出,我知道,此生是再也吃不到母亲做的水豆豉了。心底的憾与痛只有自己最清楚。
还好,另一位母亲及时弥补了我的缺憾,很快,我吃到了岳母做的水豆豉。岳母命运多舛,幼年即丧失双亲,历经艰辛。但她生性聪颖,爱学爱做,什么都难不倒她。她本来不会做水豆豉,晓得我喜欢吃才去学。与母亲做的水豆豉软、糯相比,岳母做的水豆豉稍硬,辣椒是刚从地里摘下来的,有青有红,清香,辣味足,下饭的时候,常常吃得我额头冒汗,却欲罢不能。
几年下来,我的味觉很快适应了岳母的水豆豉。我清楚,总有一天,老天也会让我吃不上岳母做的水豆豉,因而格外珍惜。只是没想到那个日子会来得那么快,去年冬天,岳母的水豆豉也永远从我家的饭桌上消失。
又到了吃水豆豉的季节,我把能买到的水豆豉都买来尝了,总觉得味儿不对,到底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我想,我是再也吃不到那样好吃的水豆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