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之梦

一

去忠县白公祠仰拜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时，他正忙着种橘。他的面前，一株橘树已栽植妥当。那橘苗，蓬蓬勃勃，生机像似从储足的成长能量中溢了出来，把周围的空气都浸染绿了。

不用问，橘苗一定是经过精心培育和认真挑选得来的。

老先生笔直地挺立着身躯，抬首望远，左手紧握锹铲，右手捋捻着好看的山羊胡子；橘苗及腰，微风拂衣，悠然自得。这幅劳作而畅想的图景里，他，或是在会心含笑：植树利民，功在千秋；或是在触景生情，又要吟哦一篇新的传世之作!

不论是前者，或是后者，我想，都该与橘有关吧。

二

我第一次闻到忠州橘的味道，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上高中的时候。

这之前，我对橘，还是纯粹的空白。在商店里见到过橘子罐头，但价格太贵，而我又太贫穷，不敢有吃的念头。那时，我虽已是成年，可连新鲜橘子的影子，也还未曾见过。

我是从乡下考进县城高中的。春夏秋三季走读，早出晚归。凌晨早起，煮几块红薯；晚上急忙赶回家喝热稀饭；中午这一顿，凭干粮对付对付。

中原腹地，冬天风雪大，得住校。周一去，带三天干粮，全部共二十多张又薄又小的红薯面饼子。计划好的，每顿三个，合重约有二两。吃时，将饼子撕成片状，放入口缸，冲上开水，撒点盐巴，盖上盖子捂一捂、搅一搅，三口两口扒拉了，就算一顿。周三回家一趟，再带三天的，捱到周末。

我的高中生活，能否吃上饭是个大问题，未曾奢望过吃饱吃好，更未想过能吃上什么水果。

一个星期六的傍晚，雪下得很大，寒风呼呼地吹，教室后边的老榆林，冻得吱嘎吱嘎地嘶鸣。望着极端恶劣的天气，我决定不回家过星期天，但已无剩余的干粮，面临断顿。

“忍一天，也饿不死吧!”我用坚强的意志，为悲观的困境打气。

恰好一位姓张家住县城的同学，放学后约我说：“咱们扒橘子去吧，县商业局院子里，有大堆的橘子，随便捡。”

有吃的，还是从未尝到过的水果，真是求之不得!我当即就跟他去了。

他边走边说，“这批橘子是从大西南方向的忠县运来的。路上，火车停靠站点太多，烂掉的一些，被清理出来，堆在院坝外面，有的还可以吃。”

大街上的风雪格外猛烈。一阵狂风袭来，能把人吹得倒退数步，我们急忙手拉起手，稳一稳脚步，再往前行。这样，足足走了半小时，终于到了。

他指着微微鼓着的一堆雪说：“就是这里！”我俩儿迅疾在那堆雪里扒刨起来。

雪只有薄薄的一层。但雪下是冰，一些破碎的橘果，封冻于冰中，整个冰堆瞧上去，像一只巨大的橘子罐头的侧面，里面凌乱的橘皮和橘瓣，看得见，捡不着。

我在冰堆的顶部，扒见一个旧的冰缝，是来过的人曾经敲开的，有橙黄的橘瓣，从冰中露出半个身来，可惜上面沾满了尘渣，已无法食用。不过，仍有一股我从未闻到过的气息，在凌冽的寒流中绽溢出来，我知道这就是橘子的味道！来自遥远的忠州的橘味，我闻到了，真好闻!

曾听奶奶说过，有一种叫陈皮的，是一味好药，也是做菜用的上等配料，神奇得很。我当时还没见过陈皮，但知道，奶奶说的陈皮，指的就是橘子皮。

那天我没能吃到橘子，但闻到了橘香，见到了脱去陈皮衣服的橘肉。

带我一起扒捡橘子的同学，抱歉地对我说：“真对不起，让你白跑一趟!连橘子的味道也未尝上!”接着，像是安慰我，又像是在激励自已：“我会留意的，下次咱们早点来捡，一定让你吃上橘子!”

几年前的一天，也是寒冬，我突然接到这位同学的快递，打开一看，是满满一箱忠州橘。

三

如今，我来到了橘乡，将我的橘梦进行得更加美妙而香甜。

我踏着晃晃悠悠而又稳稳当当的千米廊桥，走进石宝寨。这艘安处长江高峡平湖中心的巨型绿色航母上，被誉为世界八大奇异建筑之一的寨楼，如航母上的舰岛，雄立寨身左舷，直上寨顶，刺冲长空。我从寨楼内，一层一层，依次穿过巴蔓子、关公、严颜、秦良玉等先贤们的忠义事迹画楼，直上到寨楼顶层。我坐下来，透窗而望，远处的江流在淡淡的江雾中与天际融为一体，太阳橙黄，仿佛一枚雾中挂着的橘。

我融入“三峡橘海”，在万亩橘林里徜徉。这里，群峰涛立，碧丛茫茫。果农的楼群错落，像泊船的海港；林中的柏油车道，如海上的航迹；远处，长江静静流过，悄然为橘海镶上一道玉边。置身如此广袤之中，我渺小得仅如一片橘叶。眼下正果实盈枝，每一丛枝叶，都簇拥着一大串丰硕的金色。正是：惟有橘海风光殊，碧波丛中万黄金。

我乘兴登上橘海的龙脊山，这里是马识途老先生的故乡，山上修有龙脊亭，匾额为马老手迹，与他在白公祠所书“刺使长风”一样遒劲。这让我又想起白公祠里种橘的白居易，这万亩橘海，可是一千多年前他曾有过的愿景吗！如果是，他可曾想象到，这里人间四月天，无边橘海里，每一棵树都能果熟而又同时花开呢？我想，这位写出《长恨歌》和《琵琶行》等众多传世名篇的奇才，也未必敢有如此想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