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块石记忆
1976年初夏,巴渝西部的潼南作出了一个影响深远的重大决定,将千里涪江拦腰截断,另辟河道,提高落差,引流发电,让滚滚川江造福于民。
这是一个痛苦的决定。此前,八十万潼南人民只有一座三百千瓦的小电站,几乎不能支撑哪怕是一个作坊式的工业,百万亩良田处于两江之侧无电提灌而靠天吃饭,拥有五万人的县城以及九个区镇每到夜晚只有路旁几盏昏暗的街灯。在既无工业基础,更无财政支撑的贫困县,要在长15公里的河道上炸山取石,筑堤开渠,完成如此浩瀚的工程,没有现代设备,没有大型机械,只能靠自力更生土法上马,靠人拉手推肩挑背磨,在数十年后的今天那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我成为三块石建设大军中的一员。1976年冬天,全县征召六万民工扛着锄头,挑着箢篼,背着稻草,跋涉一百多里,下塘坝、过太安,翻凉风垭,渡瓢儿堰,开赴县城彼岸的八面山下。
我的另一个身份是公社民兵营政工干部。建设大军仿照部队编制,大区为团,公社为营,大队为连,生产队为排。我们的先头部队很快准备了营地。沿江两岸的农户腾出堂屋、灶屋、猪舍、阶檐,作为来自远方民工兄弟的栖身之所,自已则挤在狭窄的屋隅墙角。就这样,以连队为单位的民工营房遍布涪江两岸,极像当年刘备征战东吴的八百里连营。早出晚归的民工们劳作归来,聚集于农家小院,以地面为床,稻草为铺,以地灶蒸煮的红苕为食,以中坝子的萝卜为菜,在四壁透风的阶前檐下开始了改天换地的人生苦旅。
1976年12月6日,时任县委书记何绍兴在观音场外河坝召开的誓师大会上,作了《千方百计,苦战一年,为建成潼南水电站而英勇战斗》的动员报告。这一年冬天,在三块石至大岩洞几十里的涪江旧河道里,在傲视涪岸千万年的八面山下,来自九区一镇五十六个人民公社的六万民工,在人称“翘胡子”的指挥长李仁守的统帅下,十个团部两个工区分线作战,以清淤河道为序幕,在悬崖峭壁间深挖百米坑道,用万吨级TNT炸药炸山取料,挑运至堤坝上回填,然后拉着数十吨重的石磙来回碾压。在长达三个月的决战阶段,整个工地硝烟弥漫,炮声震天,数十里大坝上人头攒动,酷似电影里淮海战役的决战场景。
经过数年广阔天地的磨炼,我已经成为会办墙报、会写标语、会写稿件的“全能”型政工干部。每天起早摸黑,与民工们并肩劳动,将来自战地的一手资料公布在营地宣传栏里,并向战地广播站和工地战报投送稿件,很快成为工地战报和广播站最受欢迎的兼职记者,我所在营地的石牌坊也成为全线工地宣传栏的样板。
一个月之后,我被选调团部,负责整个团的政工宣传。三个月后,我又奉调厂房工区,负责大岩洞至厂房最后决战的战地宣传,不久即进入了指挥部领导的视野。那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指挥部秘书长为县委书记何绍兴起草第一阶段总结暨第二阶段动员报告时,由我手写最后定稿。大会动员报告结束,何绍兴称赞说文稿比县委秘书们写的更流利好认。自此我便成为指挥部办公室和政工组的常任编外秘书。
若干年后,三块石精神被提炼为潼南精神,作为新时代创新驱动改革发展的动力,那是不无道理的。只可惜,当时媒体欠发达,那场动人心魄的大会战竟无更多的影像文字资料和历史档案记载流传于世,不能不说是一个时代的缺憾。
毫不夸张地说,这个后来被考证为中国西部第一人工河的重大工程融进了多少人的血肉之躯,那无疑是一场人类征服自然的壮丽诗篇。
作为那场血与火洗礼的亲历者,我至今难忘那两场惊心动魄的血案。大约是在1976年冬天,大会战很快进入高潮。我在工地采访后回营地编稿,路过大岩洞时,只听得一片呼号声从堤岸传来。数十名民工拉着几十吨的大石磙正在斜堤上碾压。当时已近收工,民工们十分疲惫,两队拉绳碾压的民工在交汇的时候出现混乱,悲剧瞬间发生了。只见石磙如脱缰的野马沿斜坡向下飞滚。在石磙飞过之处,几名民工不幸遇难。
另一次事故发生在厂房工区决战初期。东风连队正在进行厂房(当时俗称“机窝”)石方挖掘作业。那天早上,由于连队食堂红苕迟迟没能蒸熟,数十名民工未能按时到达工地。约莫八点半钟,只听得半空一声惊雷般的嘶裂声,莲花寺石包上(现莲花寺笑罗汉处)的蓄水池突然垮塌,石条从数十米高空飞滚而下,塌落在东风连队的石方井内,顿时一名早到的民工葬身乱石包下。如果那天早上红苕按时蒸熟,不知有多少条生命将不复存在。作为现场亲历者,我为那次事故写了通报,也为时任副指挥长的水电局某领导草拟了呈报县委的事故报告。
当然,更不乏安全生产的典范。在整个大会战过程中,上万民工的复兴团竟无一人伤亡。在整日炮火纷飞的工地出现如此奇迹,这与团部的精心指挥,重视安全生产密不可分。我曾目睹那位严厉的团政委在飞石降临时将一民工推翻在地,他顺势扑在民工身上,民工安然无恙。
大会战结束,那位威严慈祥的团政委获得县委、县政府颁发的特等劳模称号,作为营、团、工区的政工干部,我也同时获得这个殊荣。
1979年9月1日,潼南三块石水电站第一台装机容量3600千瓦发电机组成功发电,当万家灯火照亮涪江两岸的时候,我带着因在工地染上乙型脑炎未能治癒留下终生残疾的小儿,回到了我那大山深处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