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子
很小很小的时候,大约四五岁吧,集体薅秧,总要跟着去。因为秧田会有许多小鱼,被石灰呛昏或漤死,好捡来烧着吃。当然不光是我馋,和我同岁的根根、军顿、荣荣、狗狗一样跟着撵去。听说烧鱼吃,馋涎欲滴,在一个月吃不上一次肉的年代。
薅秧,不光是给秧苗松土,浇肥,还得拔掉杂物,比如稗子。石灰会把一些小生物,比如泥鳅、螺蛳、吃谷子叶的小虫等杀死。我们不吃泥鳅,大人说,吃了泥鳅会瞎眼睛。
如果没有抽穗,我真分不清稗子和谷子。大人们厉害,一眼就能分辨出,然后连根把稗子拔起,甩在田坎上。
我问哥:你咋晓得它是稗子呢?
哥比我大十二岁,刚初中毕业参加集体劳动。哥说,你看,这稗子呵,叶子上有毛,谷子则没有。
原来就这么简单。被拔起来的稗子,收工时要带走。原来,只要一沾泥,有雨水,稗子就能活。
从小我就记住了,稗子是贱种,该死。但既然是贱种,谷种里也没有,它哪儿来的呢?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搞清楚。多年后我才知道,稗子比谷子早熟,籽掉在田里,第二年又会长出苗来。
所以,稗子年年拔,年年长,永远根除不尽。即使今天人们不薅秧了,使用除草剂,稗子仍然不屈不挠地生长,不信只要下田看看,哪个田里都有它,而且比谷子长得还茁壮。
有一年我回老家,和哥喝酒,这酒怪怪的,竟然比高梁酒还纯。我问哥啥酒呵,哥说:稗子酒。
哥回话时,脸上有些得意,他没想到我竟然不识稗子酒。
稗子能酿酒?
不问不知道,原来贱种稗子,却是酿酒最好的原料,胜过玉米,胜过高梁。哥说,现在生活好了,虽然稗子产量低,但酿出的酒口感好,就有人专门种它。你的同学军顿,已成了稗子酒专业户。流转了上百亩土地,专种稗子,一年赚上百万的钱。他生产的稗子酒,还出口呢。
儿时曾经问过大人,为啥叫它稗子?生产队最老的高桂林爷爷说,最早它叫败子,败家的败。
乡村有句俗话,叫败家子。就是把家里钱呵,粮呵,浪吃二喝的玩光了,败了家,所以叫败家子。大人教育我们时也常说,娃呵,要听话,要存钱,长大了不能当败家子。尽管那时我小,心里还是极不爽:家里穷得墙壁穿风,瓦漏桷稀,老鼠都找不到吃的,有啥子可败的呢?好在我从农村考出来了,败家的机会也没有。
在我小小的心里,对稗子有着特别的挂念——被别人轻贱,瞧不起,就像穷家的孩子一样。我后来进城,受过很多白眼和不屑,跟稗子有一比。
喝着家乡的稗子酒,心里开始释然——稗子并不是一无是处,能排上大用,正用。比如这酒,实在好喝。
后来,我详查了《圣经》,上面说稗子是一种田间有害杂草。看来,稗子天生被定了性,是有害植物。也许那时人们还不知道它为何物,只知它和麦苗谷苗抢养份。
宋代洪迈《容斋三笔·北狄俘虏之苦》记载:“自靖康之后,陷於金虏者,帝子王孙,宦门仕族之家,尽没为奴婢,使供作务。每人一月支稗子五斗,令自舂为米,得一斗八升,用为餱粮。”
能吃,古人早就当粮了,只是它的颗粒太小,只相当于谷子的几分之一,产量定然低。可见稗子也不是完全无用。
稗子的根和幼苗入药,止血。这可不是我编的,而是《本草纲目》记载的。
茎和叶像谷草一样,能造纸。
稗子它败在哪里?一身是宝呵。可从名字开始,稗子就被定性为有害,贱物。
稗子贱,没人关心,没人体贴,时时有被根除的危害,可它顽强地生长,就是要证明自己的价值。稗子,终于为自己正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