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汉阙
我想,就算老了,我也会继续讲一个三峡的故事,一个真实的传奇。因为,三峡是生我养我的故乡,是我永远眷恋的心灵归依。
这个故事,是一个三峡守望者的故事,一个汉阙守望者的故事。
回眸六十年前,毛泽东畅游武汉长江,写下“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的壮阔诗篇;半个世纪后,这位伟人的梦想变成一项世界瞩目的超级工程,在雄浑的三峡号子里破土动工;1996年,大江截流缓缓开启,一百万三峡移民开始分期迁移……
在长江之畔的乌杨镇,有一位生于斯长于斯的移民,长年累月行走在河岸的山崖、丘陵、田园之间,风里来,雨里去,背着篾篓,拿着铁铲,采药医人,人们管他叫王草药……
江水一年一年地上涨,王草药的步履仍在三峡库区这“天然药库”中穿行。1998年的春天,王草药的铁铲在河岸撬开一丛治肝病的草药,惊现出一块雕有怪兽的石头,这是什么?是祠庙的石梁?是贵族的墓葬?还是大禹治水以镇水妖的塔石?
王草药用颤抖的手,摇通了县文管所的电话,“同志,我发现了大禹治水的文物!”“在哪里”“乌杨镇河滩上”……
等待,慢长的等待,王草药每天都要去河滩上看一眼那块雕刻着凶猛怪兽的石头。三个月过去,夏洪来临,江水漫过河滩,王草药戴着斗笠,站在河岸,怅然张望。潮涨潮落,这一望,就是三年。
2001年的春天,当江水退去,王草药又迫不及待地去看那石头。老远却听见“叮铛叮铛”的响声,原来洪水冲刷河滩,那雕有怪兽的石头裸露出半身,几个石匠正拿着铁锥凿打石头,他亡命地飞奔过去,“不能打,不能打啊!”
“这是你家的石头不?不能打?老板叫我们打去砌院墙,给了工资的!”眼看这石头将毁于一旦,王草药灵机一动:“不能打!你看这石头上雕刻着青龙,白虎,还有朱雀,这是寺庙供奉的神石,打了要遭天遣报应的!我去年来采药,用铁铲敲了几下,弄我病了半年啰!”石匠们一听,赶紧丢下铁錾,神色紧张而去。
王草药又拨通县文管所的电话,这次接电话的是所长曾先龙。听说有人发现了文物,曾先龙搁下电话,马上乘船赶到乌杨镇的河滩。
在金灿灿的夕阳下,王草药把曾先龙带到裸露半身的石礅前,“啊!这是辅首!”曾先龙惊叫起来,他跪下身子,抚摸石梁,拿出放大镜仔细查看浮雕。
“王草药!这是汉阙啊!这是汉阙!”
“是汉阙啊,我还以为是大禹治水的镇妖石碑。”王草药煞是高兴,“汉阙是啥子,是不是汉代的文物?”
曾所长说:“王草药,你是功臣啊,如果你不发现,这三峡截流容库,恐怕这稀世文物就要永沉江底了!”随即,一个紧急电话打到了重庆市文物局,打到了重庆三峡文物保护办公室,“忠县乌杨镇,发现一个重大文物遗址,可能是汉阙!”
三峡库区的长江水上涨着,时任重庆文物考古所所长邹后曦带着考古队,马不停蹄赶赴现场,“老天爷啊,你给我们送了一件多么珍贵的文物啊!”邹所长不由惊叹,立即组织考古队连夜开展抢救性考古发掘。
王草药每一天都是兴奋的,他天天义务地守在河滩上,帮着考古队烧茶送水,打杂干活,这一干,就是一年。
意外的是,考古队在河滩又发现石阙散件20件,崩裂残片86块,每一件轻者几吨,重者达十几吨。主阙高达5.4米,子阙2.6米,挺拔巍峨;狩猎图、习武图、送行图,栩栩生动;白虎、青龙雕刻鬼斧神工,威武雄壮。
曾经给秦始皇兵马俑做过“手术”的8位专家来到忠县,与重庆考古队一起对乌杨阙进行深入的科考、鉴定、研究,很快就用高科技电脑手段,把一块块充满汉代神韵的散落石阙,拼联成重檐庑殿顶双子母汉阙。
专家们一致推断,这次在长江之畔挖掘的汉阙乃东汉至魏晋时期建造,是迄今中国最完整、最巨大的汉阙,于是将其命名为乌杨阙。
乌杨阙,它从何而来?它为何而建?它的主人是谁?
考古队在乌杨阙阙址后面发现古墓群——花灯坟墓群,沿着汉阙的神道延伸,其主轴线正位于墓群中心最大的一个墓葬。而这个阙墓所在的村庄,千年来就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将军村,这里正是巴郡太守严颜的故里。
《三国志》里记载着张飞义释严颜的故事,严颜镇守江州被张飞俘获,宁死不屈,大义凛然,张飞感其忠义,壮而释之,引为上宾。大浪淘尽,千古英雄,数千年后,严颜将军那一句“我州但有断头将军,无投降将军也!”的千古绝唱,依然回响在历史的星空。
王草药明白了,他发现的神奇石阙,不是大禹治水时留下的遗物,也不是传说中“东王父”的残碑,而是乡人为纪念严颜将军而建造的功名阙!
唐贞观八年,唐太宗感念严颜将军“宁死不降”与巴蔓子“刎首留城”之壮举,将我的家乡赐名“忠州”,家乡的县城也就有了严颜路、严颜桥、严颜碑……
多年后,苏轼来到忠州,为严颜作诗“何人刻山石,使我空涕泪。吁嗟断头将,千古为病悸。”文天祥从容殉国而呼“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罗贯中大笔赞他:“忠心如皎日,浩气卷长江。巴州年老将,天下更无双。 ”
“宁可断头死,安能屈膝降?”乌杨阙,是将军阙,是民族魂。
乌杨阙发掘出土时,三峡博物馆正在紧张地施工,三峡工程也进入倒计时。
十余辆卡车、吊车开到乌杨河坝,王草药和数千名将军村的村民也来到河坝,摆上供桌,点燃香烛,叩首送别这一尊一尊石阙。
乌杨阙像一个三峡移民,又像一个远行游子,慢慢地踏上了一个新的征程,它又要跋山涉水,沿江辗转到三峡博物馆。
散落的乌杨阙站起来了,它被陈列在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的中庭,成为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慕名而来的专家,南来北往的游客,干部、军人、学生……纷纷前来瞻仰它的庄严雄姿,聆听它的传奇故事。
而今,大江截流,三峡水位漫溯到175米,曾经发掘乌杨阙的河滩已永沉江底,化为了水天相接的一汪平湖,万倾碧波。
王草药老了,他的女儿也进城教书了,而他却舍不得离开乌杨镇,他对乌杨阙的思念,正如他那八寸有余的胡须,在江风里,长长地飘动。
王草药的家乡复建了一座乌杨阙,把它立在忠州县城的白公祠公园,王草药每周都要去公园里走一走,扫一扫石阙上的尘埃,守望它高大而沧桑的巍巍身影……
沧海桑田,乌杨阙将永远地矗立在三峡博物馆里,守望着历史的风云。而王草药年复一年守望的,是一份永恒的乡愁。
这份乡愁,也是一百万“舍小家、顾大家”的三峡移民的乡愁,她像千千万万朵浪花,在我们的母亲河里奔腾,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