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记忆
所有的季节里,我最爱夏天,因为夏天热闹,因为夏天有我爱吃的番茄和西瓜,因为夏天玩乐的时间更长,因为夏天可以看到满天闪烁的星星……夏天,最最美好了。
夏天要做的事情很多,记忆最深的就是收玉米的时候。掰回来的玉米金灿灿的像小山一样堆在堂屋中央,我就坐在这黄金山的顶上,感觉自己像一个国王坐拥天下,我的臣民——所有的玉米都仆倒在我的屁股墩儿下。
我很迷恋需要手工劳作的事物,尤其是重复的手工劳动,比如折幸运星,比如摘菜,又比如将玉米粒一颗一颗剥下来。其实不是“剥”,更准确点表达应该是“搓”,重庆方言是“抹苞谷”,像抹地抹桌子那样“抹”——有一种风卷残云的气势。妈妈先用一根约摸五寸来长的铁锥将玉米粒锥下来一绺,像锥出一条路来。幼小的我便学着大人的模样,左手拿玉米棒,右手沿着那条“路”的边缘反复搓动,金色的玉米粒便以一种“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姿态散落下来。可是光靠手也是不行的,太慢。妈妈将一根条凳抡起来,凳子的两条腿支在地上,另外两条腿斜向上,凳腿套上胶鞋,再用玉米棒使劲摩擦黑色的鞋底。这比单纯的手搓快多了,也不知是哪个聪明人最早想出这个办法,令小小的我心生敬佩。
看着自己搓下来的玉米粒慢慢积满一箩筐、两箩筐……抬到院坝里晒起来,心里升腾起一种成就感,那种感觉,可以战胜酷暑的炎热,以及玉米须沾满全身的刺痒。有时候累了,头一歪,便倚着玉米堆睡着了。
搓了七八天,再多的玉米也该搓完了。不搓玉米的日子干什么呢?去玉兰家看电视——新白娘子传奇,年年夏天都要播。虽然每家都有电视,但偏要挤在一起看才更好看更过瘾啊。十四吋的黑白电视机前,守着五六个小孩子,或坐或蹲。小青出场的时候,我用眼角的余光瞄到年纪最小的培娃儿双手握拳放在圆乎乎的脑袋两侧,随着嘴里叽里咕噜念念有词,两个拳头开始转动起来,然后左手托住右手肘,弹出右手食指,好像有一种特别厉害的魔法顺着指尖发射出来。也许感受到这强大的气场,其他几个娃娃也注意到了培培的动静,大家笑成一团。
电视看完便去粘树上的知了,有些知了住得比较高,要拿一根棍子才够得着。比我大好几岁的勇娃儿告诉我们,蜘蛛网的粘性很强,团成指拇这么大一坨再用布包起来,放到嘴里咬几下,让口水和蛛丝充分混合后再去粘树上的知了,一粘一个准。我信了他的邪,以为得了天大的秘方,费了大半天功夫,偷偷摸摸毁掉好多蜘蛛的“八卦阵”才搞到指拇那么大一坨蛛丝,牵起衣服角角包起来,心一横眼一闭咬了下去,以为大功告成。谁知最后知了没粘到,衣服却再也洗不掉。我妈再三问我衣服上糊的啥这么恶心,在哪里糊的,我坚决不说,就是打死我也不能说。
有时候,也掏树上的鸟窝、河里的螃蟹、地头的趴地瓜——一种野生藤蔓植物的果实,匍地生长,成熟后圆形的果子通红,酸甜可口。掏鸟窝和掏野果还好,河里掏螃蟹是万万不能让爸爸知道的,必须赶在他回家之前先落屋。可有时候难免耍得忘形,被逮个正着,罚跪,跪在晒过玉米的院子里,跪到太阳落山,跪着听完他那些冗长的训词。如此严厉地禁止我下河,估计是源于他小时候差点淹死在梁滩河里的缘故。
夏天的日子特别长,终于等到太阳落山,月亮和星星慢慢升起来。爸妈吩咐我端出一盆又一盆水泼在院子里。蒸腾的水汽掀起一阵热浪,也加速带走了大地的体温。待到地热散尽,爸妈便抬出凉席铺到院子里。那种凉席跟现在铺到床上的凉席不同,有好几十斤重,更像一张没有腿的竹床。
这是我一天中最悠闲最放松的时光。我躺在竹床上,幻想自己躺在一片蓝色的宁静的大海上。梁滩河上的风吹过来,像一双温柔的大手,轻轻摇动我的船,轻轻摇晃我的梦。屋后竹林的虫鸣传过来,和着田里的蛙声,泥地里的蛐蛐儿,不歇声的知了,它们在夏天的夜晚奏响一曲动人的交响乐。我睁大眼睛,看丝绒般柔软明净的天幕缀满一颗颗明亮的星星,一颗、两颗、三颗……不知数到第几颗,就睡着了。梦很长,很甜。
当我一觉醒来,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而今,我再也见不到那样美丽的星空,再也见不到那么多像宝石一样闪耀夜空的星星,而它们,曾经镶嵌了我整个童年,让那段愚騃的时光流光溢彩起来,在岁月的流逝里愈发显得珍贵而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