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我的亲人我的祖国
去母亲家中探望,看她正在整理照片,一张张黑白照放在厚实的相册里,静默着,从容着,历经多年还清晰如昨。我随母亲一页页翻阅,仿佛沿着光阴的河逆流而上,往事历历,浮现眼前。
看到母亲和一个半岁婴儿的合影,那是七十年代初,在老厂区三用食堂门前拍的,三用食堂由解放军工程兵修建,是礼堂食堂电影院三合一场所,前面有个灯光球场,大楼上方用红砖砌着“为人民服务”,中间正上方挂着毛主席画像。梳着短发、穿着白衬衫、戴着手表的母亲半蹲着,两手扶着婴儿的胳膊,婴儿在学步车里仰着脸蛋,眼睛黑黑的、圆圆的。这是小时候的你,母亲说,婴儿车还是从北京带来的。
一张张摄于老厂的照片勾起了我的回忆。六七十年代,父辈们响应“好人好马上三线”的号召,从北方搬迁到西南重庆,三线厂依照“靠山、分散、隐蔽”的原则进行选址修建,父母所在的5037厂建在金佛山脚下,一个名叫三泉的山沟里。那儿太偏僻了,周围都是莽莽苍苍的大山,坐车到南川县城要一个多小时,到重庆市区要七个多小时,到北京则要花上三天两夜的时间。我的爷爷奶奶姥姥都住在北京,每四年一次探亲假,父母才回北京看望老人。三线军工厂是保密单位,我们邮寄出去的信,一律都在信封上写着某某信箱。军工厂曾隶属于中国五机部,实行半军事化管理,每天早上七点,电线杆上的广播就会响起嘹亮的军号,职工们起床洗漱,骑着自行车去上班。
母亲说刚调来时,学校还没建好,老师们就在简易的棚子里给学生上课,既教孩子文化又照料孩子生活。在我印象中,母亲是个严厉很有责任心的老师,晚上经常备课、批改作业,寒暑假,她常会把学习差的学生叫到家里来补习功课。
父母在荒凉的大山里一待就是二十多年,生活虽然简单清贫,但过得安宁幸福。父辈们“献完青春献终身,献完终身献子孙”,我是三线子弟,在山里长大,后来也进了军工厂,直到九十年代初,全厂集体搬迁到了重庆市区。
有一张照片吸引了我,是四舅、舅妈在1969年,初为父母,抱着几个月大的儿子合影,背景看起是农村,门是柴门,房是山洞,但是三人都笑得开心,用当时的语言说,就是充满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四舅、舅妈相识于北京石油学院,两人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进入了石化系统。为了祖国石油的开发,作为科研技术人员的四舅、舅妈曾四海为家,餐风露宿。呼啸的北风吹过他们脸庞,纷飞的雪花落在他们身上,吃过多少苦,从未诉说。后来我在一本书上了解到,新中国的石油和化学工业仅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就赶超了西方,我想到了六十年代大学毕业的四舅和舅妈,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里,也凝聚着他们的智慧和汗水。
另一张黑白照让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照片中的二舅一身戎装,眉宇间英气逼人,充满了军人的气质,二舅的军旅生涯充满了传奇色彩,十六岁的他离家出走,前往抗日军政大学学习,参加过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百废待兴之时,朝鲜战争爆发了,他随着38军跨过鸭绿江到朝鲜参战。这张黑白照片是抗美援朝胜利后,他从战场上回来拍的,经历生与死、战与火的考验后,照片中的他有微微的喜悦之情。从战场上回来的还有他的夫人,照片中的舅妈穿着中式盘扣上衣,卷发盘起,显得端庄大气。二舅妈是满族人,姓爱新觉罗,解放后,二舅妈以文艺兵的身份到了朝鲜战场,在那里遇见了二舅,从此战火中的爱情发生在他俩身上,朝鲜回来后两人喜结连理。
大姨和她子女的照片拍摄于1968年,上面写着“新疆合影”四字,大姨父是军人,大姨随军到新疆工作。在我童年记忆中,每年春节,我家就会收到一个大包裹,里面装着一大袋葡萄干,香甜的葡萄干是我零食的来源。1985年,大姨和姨夫离休后回到姨夫的家乡山东,住在国防科工委干休所里,我暑假去大姨家玩,听他们谈话,才知道大姨在新疆住的地方叫马兰。90年代初我看到了一篇报告文学,才知道马兰不是一个普通的地名,那是曾经在地图上消失的地方,是盛开马兰花的戈壁滩,是中国原子弹发射基地的生活区。大姨是个善良朴实坚强能干的人,在新疆马兰期间,她担任过永红小学的校长,后来又担任永红中学的校长,她在那个特殊的地方,悉心培养着马兰核基地的孩子们。
忆往昔岁月峥嵘,七十年的风雨兼程,我的亲人们伴随着新中国共同成长,走过了筚路蓝缕的建设岁月,走过了波澜壮阔的改革时代,从原子弹腾空到石化工业建设,从保卫祖国和平到军工产品的研制开发,他们位卑未敢忘忧国,在不同岗位,奉献了劳动和才智,他们见证了祖国从贫穷到富强,见证了中华民族屹立于世界之林。
我对亲人们充满了敬意,他们这一代人历经了新中国成立的历史时刻,又成为新中国的开拓者、建设者、奉献者,他们都有着深厚的家国情怀。在家,他们是孝顺父母的好儿女,关爱孩子的好父母;在外,本职工作尽忠尽力,甘当“铺路石”。如今他们陆续进入耋耄之年,在新时代里安享幸福晚年,有的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七十年是短暂的,弹指一挥间,七十年是漫长的,神州大地沧桑巨变。致敬,我的亲人们;致敬,我亲爱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