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那份甜
1919年,潼南东升杨家大沟,12月的风,发了狂似的呼号着,茅草屋摇摇欲坠。屋里,不比一只小猫崽更大的婴儿,老半天了,才细弱地“喵呜”几声。
这个“小猫崽”是我的爷爷,他在娘胎里刚待了七个月,就抖抖索索地来到人世间。
人们都认为他活不了。当然,人们的认为都错了,否则,我又怎能坐在电脑前,写下关于爷爷的文字?
在键盘的噼啪声中,我的爷爷——那个瘦长个子、声音大得不得了的老头儿,就应声出现在我最初的记忆里。
杨家大沟距城7.5公里,隔不了几天,爷爷就会进城赶场。每次到我家来,我妈都要端上一搪瓷缸子白糖开水,他每吞一口,就会轻轻地、徐缓地“啊”一声,满足得不得了。被苦水泡大的人,会更加珍惜舌尖的那份甜。
“那个时候,吃没得吃,穿没得穿,一到冬天,冷得嘘儿呀嘘儿的。”爷爷开朗健谈,有他在,便不用担心冷场,还随身携带一口洪钟般的大嗓门,一张嘴,就能震得人的耳朵嚓嚓直响。
那时,军阀混战,民族危亡,倾覆如在旦夕,因此温饱二字,太奢侈,太遥远,爷爷和那个时候的老百姓一样,眼睛鼓得再大也看不见。就算没饿死没冷死,却也可能被强征入伍后吃枪子。后来,我爸17岁的时候,爷爷将他的这个长子送进了解放军的队伍,让他去保卫祖国,让他在“豺狼”胆敢进犯时,无畏地端起“猎枪”。
1949年,新中国成立,爷爷正值而立,他和亿万中国人一道,挺直了腰杆“站”了起来。原本辗转于重庆、涪陵一带讨生计的他,回到杨家大沟,重握锄头,在那片土地上,把自己锻造成一棵生命力旺盛的庄稼。
被苦日子煎熬过的人,会更加感恩那份甜。从解放初期的分田地,到以后的包产到户、免收公粮、土地补助、农村养老保险……每一项国家对农村的政策,都值得他把那洪钟大嗓敲得哐当作响。
爷爷没有进过一天学堂,却识得字,爱读报,别人谈论国家大事的时候,也不忘凑上前去,将耳朵支起。每次从城里回去,他都会带上几张报纸,而每次进城来,背篼里总有一两张国家对农村政策的宣传单。
在客厅落座,糖开水把嗓子润了,就拿出宣传单来,高声地、一字一顿地开念。恍惚中,他俨然化身为村支书,正组织大儿子一家人进行集中学习。理所当然地,家里人把“国家政策民间宣讲员”的称号颁给了他。爷爷认真地念着,不理会他的大儿子并没待在客厅,而是端坐于书房埋首于报纸,也不管眼皮子底下的其他几个“村民”是否真就在听。就算对着空气,这位老宣讲员照样大声宣读。
一次他带回一张殡葬制度改革宣传单,“人死如灯灭”地感慨一番后,回去就宣布要把多年前备下的棺材卖掉,致使退休回乡的一位叔父,红着眼圈儿,与他闹了一场。
89岁那一年,爷爷生平头一回住进医院,花了一千多块钱,正好赶上新农村合作医疗制度实行,国家给报销了四百多,他如沐洪恩,一个劲儿地念叨:“新社会好啊,那要是在旧社会,哪个得管你农民的死活哟!”
爷爷平时进城都是走路,偶尔坐一回公共汽车。有一次,爷爷一到家就敲起了他的“洪钟”。“嘿!”他先是声惊四座地一吼,“今天赶车,售票员还不收我的钱吔,说老年人赶公共汽车不要钱了。”他大声武气地说着,笑容从脸上的沟壑里哗哗溢出来。我爸告诉他,现在70岁以上的老人都是免费乘公交车。爷爷瞪大了眼睛,激动得一时不知如何表达,只连声道:“共产党好啊,共产党好啊!”
一辈子向泥土行鞠躬礼的老农,他的话,朴素如田野上的庄稼。
后来,得知65岁以上就可以免费乘坐公交车了,爷爷又是一声惊呼,“我们这个国家呀,政策就是好!”在看过太多变化之后,他索性就拿这句话来总结他眼里种种的幸福——我们这个国家呀,政策就是好!
国家好,生活就好,以致爷爷有些后悔,早些年因为心疼钱没有去安一副假牙,现在有这想法了,可磨损严重的牙龈不答应了,但是,“也没得啥子,慢慢磨一样得行”。饭桌上,他蠕动着凹陷的嘴巴,有滋有味地细磨慢咽。每次看他吃饭的样子,就会觉得,这个老头儿,在慢慢咂摸着日子的滋味呢。
去年,爷爷近百岁的寿宴上,一身军大衣,坐在冬日暖烘烘的阳光下,满脸褶子,满面红光,子孙们排起队与他照相,爷爷嗔怪道:“照哪样照嘛,莫把你们丑到起了!”却又极为配合地面对镜头,张着嘴,孩子一般无邪地笑着。
我的一个远房堂兄对爷爷说:“老人家,你身体恁个好,明年就可以领政府发的百岁津贴了,你说安不安逸嘛?”
“安逸嘛,当然安逸唦!我们这个国家呀,政策就是好!”爷爷咧着没牙的嘴巴,一口老而不锈的“洪钟”,当当地,响彻在村子晴朗的上空。
2019年,爷爷一百岁,一双老眼虽然浑浊,却清晰地留存着,我们这个国家,从羸弱走向强壮、从贫穷走向富强的一帧帧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