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近的地名
五岁那年冬天,母亲带着我走亲戚,在活水河畔的大路旁,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拉着母亲的手,哭着说:“我女儿刚满十八岁,上个月悄悄跑到沙市泥厂去了。”母亲安慰她:“大姐,听说那里是平原,米多,她是去享福了。”寒风吹起女人如河畔芦荻般的白发,让她更加忧伤:“说是说谷子多,但沙啊泥的,想来产量也不高啊。”
乡人将长江称为大河,将方斗山称为大山。活水河是大山脚下的小溪,在峡谷间不断往北向前流淌,最终在沿溪集镇汇入大河。顺着大河往下走,坐上三四天轮船,便能到达大河边的沙市泥厂。泥厂,其实就是宜昌,因为与沙市相近,乡人未出过远门,且多不识字,更不知地理,便和沙市并提,以为前一个是全是沙的集市,后一个是全是泥的厂。因为太远,全公社的人都没去过,去过的人都是些少女,嫁到当地后从未回来,只是偶尔写封家信,打个电话,叙述沙市泥厂的美,特别是大米饭管饱。
六岁那年秋天,我悄悄翻看一本父亲刚带回来的新书,看到毛泽东坐在西山藤椅里的照片,便问父亲:“西山在哪里?”父亲说:“西山在北京。”可是,北京在哪里呢?父亲回答不上来。一度当过公社粮站保管员的他,最远只到过万县(今重庆万州)。大队里的人便说,沿着村庄前面的大山往北走,走到尽头,便是北京,便是西山,便能找到毛主席生前坐过的那张藤椅。
七岁那年夏天,村小操场上放电影《雾都报童》。中间换片的休息时间,我问从重庆下来巡映的放映员叔叔:“重庆在哪里?远不远?”放映员叔叔摸了摸我的大脑袋,说:“重庆很远,从忠县城沿着大河往上走,轮船走两天就能到达。”大队里的人都没到过重庆,见过世面最多的四伯父曾在区供销社工作,也不知道重庆到底有多远,只知道到了丰都县城,轮船还要走很久很久。
八岁那年春天,一个周末的黄昏,因为孤独与贪玩,我从作坊冲小院子家里悄悄跑到活水河对岸的新屋嘴大院子。在四合院的石坝里,我拿起一张《群众报》大声读着新闻,和我家五世交好的四伯父笑眯眯地问我:“你知道这个字读什么吗?”我低头回忆了父亲的话,说:“这个字读‘涪’,这张报纸就是涪陵地区办的。”涪陵在哪里?全大队将近两千多个人,却只有四伯父出差到过涪陵,知道大河和乌江。他总是绘声绘色地说:“同志们,快快走,前面就是乌江口。”这可是红色电影《突破乌江》带给大队乡亲们的经典民谚。
那段时间,我总会望着大山发愣,走到大河边看着河水发愣,脑子里总是冒出一系列困惑与向往:“毛主席住的北京城在哪里?雾都报童卖《新华日报》的重庆和朝天门在哪里?乌江口边的涪陵在哪里?盛产大米的沙市泥厂又在哪里?”
随着时代的发展和交通条件的改善,这些一度遥远的地名,开始越来越近。
三十岁那年夏天,在四伯父去世一年后,三峡水库蓄水,我所工作的江南西沱古镇入选全国首批十大历史文化名镇,大河里行驶着比轮船更快的飞船。到重庆和宜昌的飞船每天一班,像小说中的“水上漂”。此时,大河成了高速公路,飞船成了飞速前进的小车,沿途两岸的山丘与城镇,像风一般地往后飞去,前面美好的风景迎面扑来。从小镇到重庆,将近中午出发,下午四五点便能到达。
三十八岁那年春天,家乡通了高速公路。向西,高速公路经隧道穿过大山,用大桥横跨大河,从小城到重庆,客车只需三个小时,小车只要两个半小时,比通高速前节省了整整一半的时间。向东,高速公路穿过七曜山,穿越鄂西山区,沿着大河行走,四五个小时便能到达宜昌,横跨大河往东,便能到达改名为荆州的沙市。如果在宜昌往北走,经襄阳、郑州、石家庄,还能在一天内到达北京。这年夏天,父亲和母亲坐着客车,到妹妹家重庆作客。这是父亲第一次到达省会大城市,也是他一生中唯一到达的省会大城市。母亲不晕船,却有家族遗传的晕车病,轻易不肯坐车出远门,但客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她只是有一点轻微的晕车反应。
四十二岁那年冬天,在父亲去世一个月后,家乡不仅又通了一条高速公路,还通了高速铁路。从重庆出发,高铁沿着高速公路的方向往东,不仅途经涪陵,还经过小城,往东通往宜昌、荆州和武汉,再往东通往合肥、南京、上海、杭州,往北通往北京、青岛,往东南通往南昌、福州和厦门,往南通往长沙、广州和深圳。
四十三岁那年春天,表弟将大舅一家人接到成都,大舅邀请母亲坐高铁到成都去作客。母亲多次尝过晕车的痛苦,又从没坐过火车,对高铁总是充满恐惧。因渴望和大舅姐弟俩团聚,她下定决心第一次坐高铁。高铁的舒适让她完全没有晕车反应,一路上,她总是不停地看山看水,谈天谈地。从小城出发,高铁仅三个小时便到了成都,跟着接站的表弟,再坐十分钟的地铁到大舅家,正赶上和大舅、表弟一家吃午饭。
而今,四十八岁的我,在享受航空、高铁和高速公路的便捷中,觉得所有中国地名都和小城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