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道的梦

下过雨，代家湾去祠堂的路变得泥泞不堪。人的脚、牲畜的脚，往来反复，把泥巴揉成了面团，积水的地方就搅成了粥。在这路上走着，得有一定力气和经验。没力气，鞋子陷在泥中拔不出来；没经验，就会一溜一滑，摔一个仰翻叉或嘴啃泥。我小心地赶着路，又不能太耽搁，害怕进教室晚了罚站，心里刚有点着急，稀泥巴就让我一下子跌坐在泥浆里，书包也一并遭殃。我一边哭着，一边还得爬起来继续赶路。我打着赤脚，没有泥巴吞鞋的担忧，但溜滑却是一样的。因为赤脚，便又格外生发另一种忧惧：脚会踩到虫子。除虫子，还多半要踩到鸡屎、猪屎、牛粪、羊粪——这几乎是肯定的。这条村中大道，人要走，牲口也要走，大多会在道旁、田间、野地大小便。村道穿过一些人家的院坝，百分之百，这院坝里布满了鸡屎。走路到这里，面对一片泥浆，怎么下脚，怎么避开混合在里面的鸡屎，这差不多就是人生的终极考验，绝望、苍凉。

这是大约四十年前的景象，至今记忆深刻。

那时，祠堂是代家湾重要甚或唯一的地标。它位于村里几条道路交会的中心。本是李氏宗祠，只剩一座空房子，作为村里的小学。村里每户人家的大门都是木质的，门槛是青石板的，作用就是刮泥巴。当然，门前有石阶的，会在石阶上先刮一遍。村里每户人家还都有一个器具：拍板。整木做成，一头厚，侧面呈三角形，底部平平，一头是把柄。它最光荣的使命，是建房时用来平整土墙墙面。它最日常的用途，却是雨后放晴，在泥巴将干未干时，将各家院坝已被踏得坑坑洼洼的地面，重新平整过来。太阳初照，就听见村里各处“啪啪”声此起彼伏。

上学的村道，只要不下雨，就很可爱，打一双赤脚亲吻大地，简直是享受。一下雨，面对那一路旖旎多姿，不管赤脚不赤脚，都是战战兢兢的。那时，我便生出一个梦想：哪一天要把代家湾的土路全都铺上石板，那就太美了！

不是水泥，就是石板，以一个还没出过村的普通少年的见识，我只能想到这种奢华了。石板质地坚硬，人畜走多了就青光发亮。这东西就地取材，代家湾很容易找到，代家湾不好找了，北面山上的青石村多的是。石板费工的话，石子也行，砂土也行。石子、砂土渗水，不会变成烂泥。一下雨，这石板路、砂石路就被冲洗得干干净净了，没有泥巴，没有粪便，就是爬着虫子，那也不是大问题，因为看得清清楚楚。不仅去祠堂，去香树坪姑奶奶家，又从香树坪去公社，去培石外婆家……所有代家湾村里的和从村里走出去的路，全都铺成石板路、砂石路。所有的人，到祠堂，到公社，走亲戚，几趟回来，鞋还是那双鞋，裤子还是那条裤子，人还是那个人，精精神神的。到家，各家院坝也都用石板铺好了，雨水一冲，也是干干净净的，各家门槛也不用刮泥巴了，干干净净的。拍板除了拍墙，平时也真用不上了，可以当柴烧了。鸡啊，猪啊，一律圈养着，没有人家好意思随便放出来，弄脏自家的院坝了……

我做着这个有关村道的梦，没想到居然真的实现了，而且比我梦想的还漂亮！

一条总长约十公里、宽四米五、厚二十公分，表面带有摩擦刻槽，里侧建有排水沟，外沿安装波形镀锌防护栏的水泥混凝土道路建起来了。

在香树坪眺望低洼处的代家湾，水泥公路紧紧贴附在村庄的肌体上，顺着山梁、沟湾、田坡蜿蜒而行，时不时隐藏身段，但很快又会冒出来。就像一个小孩，刚会走路，有些跌跌撞撞的，有些兴高采烈的，绕过来，又绕过去，不亦乐乎地跑着，是要跑到每个人面前，笑一阵，又跑开去，拉他不住。

青灰的天空下，灰白的路面反射着天光，比天空还亮一些，在村庄偏深色的背景上，更是格外地显得光亮，简直像一条发光的带子，让整个村庄都变得生动、活泼起来。这十来平方公里的山窝子，李、向、徐三姓三百五十余户人家，就让这光带紧紧串在一起，无论砖混平房、土墙瓦屋，都亮堂了。就有几处房屋稍偏，落了单，也是离开公路不远的，有稍窄的便道与公路连通，笼罩在公路温暖的光芒中。

从代家湾出发，四米五的硬化村道向西与毗邻的贺家、龙窝村村道连通，之后接入八米宽的抱龙乡乡道同时也是到巫山的县道，继而连接二十四米宽的双向六车道G42沪蓉高速公路……代家湾，在解决十公里硬化村道的关键问题之后，就这么迅速地连通了中国，把自己融进一个比一个大的交通网络中。北京、上海、深圳、烟台、呼和浩特、成都、石河子……所有代家湾老少爷们求学、务工、生活的地方，都成为手机导航系统的一个点，或是反过来，代家湾成为所有这些出发地的目的地，轻轻一点，一条北斗卫星观照的道路瞬间规划妥当，无论山高水长，送你返回家乡。

当我停了车，在香树坪向东眺望处于低洼位置的代家湾，眺望四十年前的梦境，遥远而迫近，虚幻而真切，让人疑惑，让人激奋。那一刻，我心潮起伏，还有些热泪盈眶，我忍不住伸出手，指点村庄，对旁人说：“看，代家湾的路！”好像别人都没看到，只有我发现了一样。

我看到，一条光辉的村道，像是一条长长的洁白哈达，轻轻律动着，带着村庄，带着我们更大的梦想，奔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