椭圆形的玻璃坛，盛满琥珀色的液体，坛底依稀可见有些发胖了的枸杞、红枣，还有山上野生的金樱子。这是父亲的酒坛，父亲走后，这坛酒一直摆放在那里未曾挪动。酒里，有父亲的一生。

父亲是嗜酒之人，宁可食无肉不可饮无酒，每天至少两顿，且经常自斟自饮自醉。为了让父亲戒酒，母亲四处搜罗了很多偏方，但就是这样，父亲也没能戒酒，还是继续喝个不停，高兴时喝，不高兴时喝，在外头喝，回到家还喝。父亲在外头喝了酒，时常会打包一些食物回来，是我平时不常吃到的样式。有时候他也呼朋引伴，招呼客人到家里喝，免不了杀鸡宰鸭作下酒菜。那时候我们家经济条件不好，好不容易养大的鸡鸭总归可以补贴一些家用。在人前母亲隐忍不发，等客人走后，面对满桌杯盘狼藉，两人间的战争不可避免地一触即发。可父亲不管这些，下次依然如故。

在我眼里，父亲作为一个农民是有些失败的。他拾掇出来的地比别人干净、漂亮，可是种出来的庄稼却没有别人家收成好。我觉得他挺无用，当个农民都当不好。有一年新收的谷子不错，颗粒饱满色泽金黄，母亲让父亲挑一担到街上去卖。我期盼父亲会给我买点什么，一本书或是一袋零食？那天父亲回来得很晚，虽然担子已经空了，可挑担的脚步却有些虚浮，面容憔悴。

“卖了多少钱？”母亲问。“八十五。”“钱呢？”“被偷了。”父亲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回答。

因为钱被偷了个干净，父亲没有坐车，挑着担子走了好几里路才回到家。那晚，他也喝了很多酒，而我，更心疼那担谷子。多年后当我忆起这件事，感到无比心酸，这是幼年的我不曾体会到的：身无分文的父亲，向家的方向每迈一步该是多么沉重。

父亲酒品很差，喝醉后总是滔滔不绝，一件事情翻来覆去地说，让人难以忍受。父亲喝酒甚至影响到我的择偶标准：结婚一定不能找像父亲那样爱酒的人，这是我对另一半最基本的要求。等到我结婚那天，爱酒的父亲竟然滴酒未沾，他上台致辞的时候，刚起了个开头就卡住了，拿话筒的手不停颤抖却再也抖不出一个字来。可这次，我没有责怪父亲不中用。或许，是因为没有喝酒的缘故罢。我走上前拉起他的手，接过话筒向宾客致谢。转身的时候，悄悄抹了抹自己的眼泪。

因为从小对酒根深蒂固的排斥，也为了他的身体着想，我从不给父亲买酒。有一次母亲生日快到了，我在饭桌上提议去哪儿吃饭好，父亲闷头喝酒不咸不淡地说一句“吃啥不是一样吃”。我有些火大，不由加重了语气：“这可是我妈生日。”父亲抬头看着我：“前几天我过生日的时候可有人记得问候一句？你可曾买过一瓶酒给我？”也许在我潜意识里，母亲一直比父亲重要。忘了父亲的生日，我羞愧得哑口无言。而不曾买过一瓶好酒孝顺他，也成为我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之后不久父亲查出患上了食道癌，再也不能喝酒了。手术后的状况也不好，我知道，父亲留给我的日子不多了。看着父亲日渐消瘦下去，那一刻，我才开始反省我们之间的父女关系。很多回忆，被我忽视过的那些小细节，一点一点涌上心头。我一直觉得他不是一个好父亲，可他也曾温柔地为我扎过羊角辫；也曾在我哭诉被同学欺负的时候，为我出头；也曾在我考出好成绩时笑出满脸皱纹。也许，比起母亲的忧心忡忡，他更像是个若无其事、刻意拘谨的旁观者。也许，他只是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情。

在父亲生病那段时间，我们的关系变得柔和亲厚了许多。那个时候我女儿刚出生，他不顾自己的身体每天张罗着给我煮好吃的，还三番五次想着要外出挣钱。都说生病的人脾气会变差，可一辈子坏脾气的父亲，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却从未对我抱怨过一句。

父亲读书的时候成绩很好，是班里的学习委员，高中毕业回到农村当起了村里的会计。1977年恢复高考，年少的父亲因不愿增添家里的负担而放弃。也许有过理想抱负，也许有过雄心壮志，最终都化作杯中之物一饮而尽，有些苦也有些涩。

人生如酒，甘苦自知。我自始至终都未曾对父亲说一句：爸，我爱您。站在父亲的坟前，面对寂寂山林，我只能斟满手中的杯，道一声：爸，干了这杯。群山无言，回答我的，是松涛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