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蕨菜
新雨初歇的清晨,我踩着湿润的石阶,向老屋后山走去。泥土的芬芳夹杂着青苔的气息,石缝间点点新绿,映山红开得正艳。绕过花丛,满坡的蕨菜跃入眼帘,毛茸茸的卷须蜷曲如问号,仿佛大地梳理的秀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故乡的蕨菜有个古雅的名字——“龙爪菜”。老人们说,这是春雷惊醒蛰龙后,龙须破土化成的山珍。黄茅岭北麓的黑褐色腐殖土中掺杂着碎银般的石英砂,雨后蕨茎上挂满晶莹的沙粒,清新醉人。父亲曾叮嘱:“龙爪菜要晴天采,雨水泡过的蕨芽会发苦。”
采蕨是一门静心的手艺。嫩芽需用指尖轻掐,若蛮力拉扯,便会带出苦涩的老茎。去年清明,大哥教我认蕨菜窝子——松根凹陷处或溪涧旁的背阴坡,是他的“秘密领地”。他的竹篓里总垫着新鲜蕨叶,说是能保鲜,“像给娃娃盖绿被子”。
不过,大哥也提醒我,蕨菜虽鲜美,却不可贪食。新鲜的蕨菜需用沸水充分焯烫,再用清水浸泡半日,方能去除涩味和有害物质。他说,“老一辈传下来的法子不能丢。”
那日,我随母亲上山。晨雾未散,她的布鞋已沾满泥浆。她教我辨“雌雄蕨”:雄蕨茎粗易老,雌蕨细长鲜嫩。我见陡坡上一丛蕨菜摇曳,急切间踩滑了脚,母亲一把抓住我的衣角,散落的蕨菜撒了半坡。她却不恼,轻声说:“采蕨要学猫儿踱步,急不得。”
焯蕨是门学问。火候早了涩味未除,迟了鲜劲全失。父亲焯的蕨菜绿如翡翠,若配上腊月咸肉炖煮,揭开锅盖时,山野的清香便弥漫满屋。
前年,一位画家朋友尝了我炒的蕨菜土鸡蛋,忽然搁筷感叹:“这绿,是王希孟笔下的青绿山水啊!”他速写盘中的蕨菜,墨色淋漓,如今那画挂在我书房,每每望去,仿佛听见山间的蕨浪簌簌。
今年清明回乡,村口已支起收购摊,冰柜车将蕨菜送往城市。大哥仍背着祖传竹篓上山,笑说机器采的蕨菜没有魂,“像风刮落的叶子,哪比得上亲手摘的泥土气?”暮色中,他的背影没入竹林,采蕨的手艺里,藏着一脉山魂。
前日收到母亲寄来的包裹,笋壳裹着焯好的蕨菜。冰袋化水,纸箱上洇出山脉的轮廓。恍惚间,我又见后山的龙爪菜顶着露珠,在春风里招摇。这一缕乡愁,恰似蕨香,悠长绵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