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心安的旅程

久居城里，节气渐远，四季如常，步履匆匆。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拖着简易货车擦肩而过，小木箱里那抹熟悉的土黄色“老面”，像偶遇失散多年的故人，让我不由驻足。

低山的马儿科洋芋已可尝新，麦粒日渐饱满，老桑树的桑葚由红转紫，荒月终于过去。去田间搓一捧早熟的麦粒，石磨碾成青壳面浆，舀进翻滚的洋芋块汤里，与新蒜、野花椒叶、盐菜交融。刹那间，甜鲜味扑入肺腑，一碗下肚，再添几片老品种莴麻菜叶子，饭菜汤齐活，风卷残云，连汤汁都不剩。这蓄谋已久的香醇，多年后仍会穿过时光，从记忆漫入梦中。

农历四月，最好的时节。月季初绽，洋芋花铺满坡洼，樱桃已摘尽，土枇杷又黄。不冷不热，小满即安，万物皆向好。

如今买到的粗麦面，怕是机器磨的陈麦所制。可农历四月出生的我，仍会想起全家因一碗麦块洋芋汤欢呼的画面。像我这样的人，总在追寻旧时滋味，而最心安的旅途，永远是归乡的路。尽管家乡的年轻人已不识“荒月”，无人急着挖未长成的洋芋，也无人再嗅麦浪的香。如今的洋芋汤里添了腊肉油星，可童年的味道只留在童年，刻在乡土的褶皱里。这个周末，山间该是凉爽的，恰好得闲，适合又一次回乡。

上次归乡在“五一”。婆婆屋后的樱桃紫如水晶，红似玛瑙，站在田边张口便能咬住低枝上的甜果。高处的需用钩子摘下，透过摇曳的“珠帘”，蓝天与微风成了最温柔的衬景。娘家周遭也有樱桃树，可我们已许久未在假期远行。这般年纪，往父母的风景里去，既是扛着责任的当家人，亦是重受宠爱的孩子。

娘七十多岁的闺蜜早当了“祖祖”（曾祖母），独守两栋楼和几畦菜地。“五一”假期，两个重孙女受托来访，算是一趟旅行。祖祖备了腊猪脚、土鸡和带露的樱桃，可名叫小樱小桃的姐妹却嚷着要汉堡和草莓。天未亮，老祖祖便上街张罗。孩子进门时，想要的已摆在桌上。

祖祖有过许多“家”：童年的，婆家的，儿子的，最后是独守的老屋。七十岁后，祖祖开始“旅行”——一年住大儿子家，一年住小儿子家。假期里，她在的地方，便是重孙女的旅途终点；过年时，她的所在，成了儿孙最安心的归处。

我们的“五一”，大半在田间。洋芋地薅草，菜畦栽辣椒，山坡摘金银花。夕阳西下时，顺手采邻居家的樱桃与芍药。每日忙至沾枕即睡。娘总像监工，嫌这儿没做好，那儿不像样，背过身却念叨：“会种田，饿不着。哪天我回去见我爹娘，也安心。”

五月四日，下了雨。我们歇了农活，把小木凳搬到大门口看雨。想起年少时向往他乡，以为离乡便是前程锦绣。可为何不爱的风景，去了还想去？明明厌了泥土，为何又拾起锄头，且如此得心应手？

假期最后一天，小樱小桃要回镇上。雨在夜里停歇，祖祖说去摘樱桃吧。小樱站在树下，闭眼衔住一颗红果，露水沾湿嘴角；小桃钻进树丛，摇落一阵“红雨”。树梢上，山雀掠过晨光，啄食嬉戏。祖祖望着她们，对娘说：“从前不兴照相，我小时候的模样，大概像她们吧。”娘点头：“我小时候，他们也说我像祖母。”

世间或许无轮回，但总有些印记，藏在晚辈的眉梢眼角，证明平凡的人曾来过。娘和她的老闺蜜不曾像我们年轻时远行，用旅程拼凑岁月。她们只是种下树，守着土。待花开果熟时，儿女归来，便是最美的旅行。

这个周末，该遇见满树熟透的土枇杷了。只是山里的孩子已不会爬树。会爬树的人，老的已老，未老的尚在途中——而故事与果实，终会等来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