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书香
书卷这东西,说来奇妙。薄薄几页纸,竟能承载千年岁月、万里山河。那些纸上的墨迹,不过是碳粒的排列,却能在人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幼时家境清贫,得书不易。每获一册,必先轻抚封面,再嗅油墨清香,最后才小心翼翼翻开扉页,虔诚如礼佛焚香。记得某年寒冬,从旧书摊购得一本残破的《水浒传》,虽缺了封面,却让我如获至宝。夜里蜷在被中,就着昏黄灯光读“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竟不觉寒气刺骨。读到“那雪正下得紧”时,窗外恰飘起雪花,簌簌轻叩窗棂,与书中情景交叠,一时难分书内书外。
读书之味,最妙在独处时细品。鲁迅先生说读书之乐在于“躲进小楼成一统”,我深以为然。午后阳光斜照,泡一壶清茶,执一卷旧书,便觉时光凝滞,尘嚣远去。时而读到会心处,不禁莞尔;时而触及衷肠,又黯然神伤。那些字句早已化作血脉,在生命里奔涌不息。
前些年旅居岭南,偶遇一位卖旧书的老者。他的书摊摆在骑楼下,书不多却本本有故事。老者说这些书都是他年轻时读过的,如今眼力不济,不如赠予有缘人。我选了一本泛黄的《陶庵梦忆》,扉页留有他清秀的批注。见我珍视,老者执意相赠:“书要流动才有生命,你既懂它,便带它走吧。”归途怀抱旧书,忽觉这书本就是活的——它从一双手传递到另一双手,如同生命的接力。
最难忘管理图书馆的时光。每日整理归还的书籍,总见有书页折角、夹着便签。这些印记,都是读者与书的私语。某日在《红楼梦》扉页发现一行小字:“读至黛玉葬花,忽忆亡母,泪落此页。”字迹被泪水晕染,却更显真切。原来读书之乐,不仅在于新知,更在于字里行间照见自己的影子。
张潮《幽梦影》有言:“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此言极是。少时读《论语》,只觉是古板训诫;中年再读,方悟字字珠玑;而今鬓生华发,更觉其智慧如海,取一瓢足慰平生。书之神奇,正在于此——它静立时光长河,不增不减,变的只是捧读之人。
如今电子书盛行,纸卷渐稀。我虽也用阅读器,却难忘纸质书的温度——指尖摩挲纸张的触感,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甚至经年累月的淡淡墨香。曾见地铁里年轻人滑动手机屏读书,迅疾如追赶什么,不禁想起孔子“韦编三绝”的典故。今人读书之便,古人难想;古人读书之专,今人难及。
夜深人静时,我常独坐书房。四壁图书如老友环立,随手取阅,或重逢或初遇,皆是缘分。有时读至晨光熹微仍不觉倦。想来人生在世,所求不过二三知己,而好书恰是最忠实的挚友——它静默无言,却总在你需要时予你最熨帖的慰藉。
一卷在手,万虑皆休。世间悲欢,书中早已写尽。我们不过重演着前人的故事,而书永远静立光阴彼岸,等待下一个有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