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佛山语
金佛山是有语言的。无时无刻不在说着话。
儿时永远睡不醒的年纪,好不容易爬上床闭上眼睛就要进入梦乡时,他就沿着风吹岭和狮子口的山脊线,贴着药池坝与牵牛坪的地面缓缓而来,一路上与草丛和树木打着招呼,到了老梯子那几百丈的岩壁也不停留,轻轻一纵,就跳到了我家牛棚的旁边,还与睡着的老黄牛做了个游戏,才爬上房顶,恶作剧地把瓦片推下房檐,然后沿着窗棂、沿着门缝、沿着墙角,忽地一下钻进被窝,咯吱咯吱地惊扰了睡神,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半夜里忽然醒来的时候,他的语言更加丰富。
其实,准确地说,这个时候,他就是在表演一场盛大的和音演唱会。各种唧唧啾啾的低音,或长短相间、或悠远绵长、或低沉哀婉、或尖锐呼啸……这是大山的虫儿乐队最拿手的伴奏,它们乘着夜色的掩映,唱着歌儿入眠,吟着节奏求偶,在音乐中走亲访友,自在嬉戏……
当然,这时候的大树往往会独自想起白天那些欢快的溪流水花,以及停留在自己肩膀上那只美丽的鸟儿,也会情不自禁地发出嘿嘿的笑声。他这一笑不打紧,瞬间就惊醒了旁边的老伙计,一场以重低音为主旋律的争吵声便拉开了帷幕。五百岁的老柏树责怪二十岁的杉树小丫头笑声太大,三百岁的枫香爷爷呼唤着沉睡的杜鹃奶奶……
最有脾气的就是松树大叔,仗着自己声音好,轻轻撩一把精致的短发,不容迟疑,就直接跳过过门,将高挑而伟岸的身子一倾,刹那进入惊涛骇浪的森林狂舞曲,轰隆隆地嘶喊着、脆生生地尖叫着、沉甸甸地呼啸着……将那些虫儿乐队直接覆盖!
本来,我觉得他应该也会有累了的时候,比如清晨。可谁曾想到,这时候他更加来劲了。虽然虫儿乐队熬不住而悄无声息了,可是鸟儿乐队却睡醒了。随着一声鸡鸣划破长空,这些赶早出来觅食的精灵们苏醒了,叽叽喳喳地呼朋唤友,咿咿呀呀地练声和调,造势作态,不一而足,或许,这是金佛山迎接白天到来的礼仪乐队。
金佛山的凌晨醒了,小山羊咩咩地寻找着妈妈,老黄牛哞哞地呼唤着孩儿,小花狗汪汪地追赶着花猫,老母鸡咯的咯的地展开双翅护卫着绒球一般的鸡仔,时而间杂着袅袅炊烟下传来一两声姑娘们惊梦微醒的咯咯笑声,小伙子们顿时来了精神,从床上一跳而起,嘎吱一声拉开木门闩,一曲山歌便朝对门甩了过去:
门对门来山对山,黑来看到妹绣鞋——
开窗见妹梳妆台,早晨看到妹洗脸……
大胆的姑娘刷地一声将盆子里的洗脸水朝着地坝一泼,趁着婉转的鸟鸣与热闹的晨曲,扯开嗓子一曲回了去:
黄铜烟杆龙凤头,房圈帐子银色钩——
花花枕头哥不睡,几本破书当枕头……
如是金佛山语,怎能叫人不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