涞滩“运”事
站在老家屋后的大石坝上,朝东方可以远眺华蓥山。若遇晴日还能看清楚正前方的一大片灰白的石灰岩,据说它左下方是著名的天府煤矿。脚下三四里开外有一条清澈秀美的渠江河,这一山一水虽然隔得遥远,但从这里看过去,水仿佛就依偎在山脚下,高远雄峙的山和蜿蜒柔顺的河营造出最具诗情画意的景致了。我回忆故乡,头脑里一定会呈现这样一幅山水画卷。
天府煤矿的煤从三汇用汽车、拖拉机运往小沔,大致有二十里路程,在小沔再用木船或拖驳装运,顺水到达官渡钱塘合川,逆水上走运往涞滩渭溪双槐等地,从小沔到涞滩大约十五里水路,那时我们还见过赤脚裸身着破旧短裤的纤夫,他们斜着身子蹬在沙滩或乱石小路上的情形,与后来看到的一幅名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很有些相似,拖驳则需要用机动船牵引。机动船比它后面的拖驳要小得多,像一个小孩子拉着一个或两个没有力气的大人往前走,突突突的很费劲地嘶叫着,那样子很有些滑稽。
煤运到水码头之后,人们肩挑背磨或手推独轮车(我们称之为鸡公车)搬运进煤坪里去,那场面非常忙碌壮观,嘿唑嘿唑的号子声传得很远,远远看去,像极了蚂蚁大队在搬运他们的粮食。涞滩煤坪因为面积大,贮煤量大而远近闻名,它仿佛为前方储备了充足的资源,从这里源源不断地输送出光明和热量,仿佛是人们战斗生活的大后方。汽车、手扶式拖拉机和那种轮胎很大的高高的拖拉机,往龙市肖家佛门古城方向运去,但那时候像这种车辆并不多,龙市一带地广人稠耗煤量特别大,因此就出现了一种重要的运输工具——牛拉车。十多辆牛拉车组成的浩浩荡荡的运输队伍,是我们上学途中常见的壮丽风景,每头黄牛的脖子下都吊着一串铃铛,清脆悠扬的铃声至今还回响在我的耳畔。
同学李光辉的父亲留给我们最深刻的印象,他坐在车辕上,有点得意地看着公路边的行人,噘着嘴吹起口哨,挥舞一根黑黄相间的鞭子,指挥着黄牛前进。由于是他女儿的同学,返空的时候,他偶尔会邀请我们坐上一段,“运输业”这个词也是从他那里听来的,我们当时并不知道这几个汉字是什么意思,后来我们只要见到在公路上有轮胎跑的,在河水里航行的,都统称为“运输业”。
对见了任何车辆都新奇的我们来说,那是何等的享受和快乐啊!我们常常见到汽车或手扶拖拉机,便疯跑着追上去吊在后沿上,司机一般会跳下来骂人或追打,手里往往拿一把夹钳,吓得我们赶紧躲开了,司机便趁机加大油门冒一股浓烟跑远了,我们反应过来仍然争先恐后地去追,车没有追上,反而惹一鼻一脸的黑煤屑。我们也曾经因为看见车辆忘乎所以,而险些挨揍。有一次上学途中,看见一个中年大汉骑一辆洋马儿(自行车),就和吴江小军追着边拍手边大声地喊:
“洋马儿,
叮叮当,
上面坐个死瘟殇!”
那大汉听了立即停车,跳下来右脚一靠把车停稳,边骂边朝我们追来,我们没有料到,惊慌失措的转身就跑,分成三个方向逃窜,那大汉只盯准我一个人,他一直追到校门口,把我生擒住了,他捏紧我的胳膊咬牙切齿地说,“前面两句还可以喊,你们为啥要说坐个死瘟殇?!”我吓坏了,眼泪都流出来了,大概是不忍心收拾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他骂骂咧咧扔下我,刚一转身恰巧踩进了一大堆黄牛粪中,我破涕为笑,转身朝教室里跑去。
有一次放学途中,看见一辆摩托车飞驰而过,我们十分兴奋紧张,张大了嘴巴,只是用手指着,甚至忘记了喊叫,大家谁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等它一骑绝尘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我们怅然若失,同时又兴奋莫名,奔走相告。某年渠江河发大水,有一艘两层楼高的轮船开进来,因为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高大的船,生产队里的大人小孩都沿河岸追着看,结果看清楚了那轮船的号码:“206”,多年以后的今天,大家对这艘轮船的数字编号还津津乐道,说起来两眼依然闪闪发光。
其实偏僻落后而见识不多的人们,往往容易带着惊异的目光去看待一切新奇的事物,也就更容易获得精神上的快乐和满足,那时,我们小孩子,包括那些大人们也享受着发自内心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