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的血液
张天国身材魁梧,相貌英俊,兼之当兵出身,又在中铁集团工作,记得初次见面,给了我一个铁骨铮铮的感觉。这种感觉自然饱含褒贬,正如男人膝下有黄金,有泪不轻弹,有刚却无柔,有心但没肺,甚而至于冷面杀手,绿林好汉之类。这种感觉很快被他的一首诗颠覆了。那是在重庆作家协会、重庆晚报副刊和中铁十七局联合举办的“张天国诗歌朗诵会”上,我听到了这首题为《遥远的家,继续遥远》的诗。
在这以前,关于筑路大军的诗,由于作品甚多,所以耳熟能详,比如路在何方,路在脚下,比如神奇的天路,带来安康与吉祥。身为中国铁建系统的一名宣传部部长,张天国原本是应当沿着这条思路,把对筑路大军公而忘私豪迈万丈的讴歌与赞扬进行到底的,但,提笔之际,他偏偏用了哲人的头脑,诗人的眼光。同样写路,除夕之夜,他写了筑路工人回家的路,“我无法携带柔软的顽固,走进新年的家门。遥远的家,只能继续遥远。”当时听到这样的诗文,便感叹万端,现在读到这样的句子,更悲催无度。然而,这就是生活。生活不是隔靴搔痒,不是无病呻吟,痛苦比幸福也许愈加能够揭示生活的本质。老实说,过去不曾想到,驱车上了高速,我们的幸福便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面,但愿人人能够手摸胸口,向那些健康的生病的乃至死亡的筑路工人致敬。
不言而喻,张天国的诗歌打动了我。反过来,也让我看见了这个硬汉内心深处的柔软。柔软较之坚硬,犹如痛苦较之幸福,二者相反相成,却又互为因果。这样的生活逻辑,张天国理解得出神入化,运用得得心应手。于是我在想,张天国自称山野之人,除却母教的感化力而外,无疑是生活的感召力,让他发现了诗歌,找到了呼吸的天窗,瞭望的云空,以及歇息的港湾。
在他的短文里,我有幸读到这样的句子,“不同味觉的植物,搭伙煎熬。阳光泥土的味道,男人女人的味道,五行八卦的味道,尽在透支中苦涩。如果想长寿,除却煎熬,一切都是哲学的味道。”味觉、知觉、感觉,张天国用诗歌诠释了人生的三段式,破解了一道数学题。另有一首,“一剂渴望的毒药,在渴望中死去,死去中渴望。如果有爱情,世界就有鬼,聊斋除外。”诗的结论也许有些偏颇,但正确与否不是诗的责任,诗歌讲究愤怒,燃烧,呐喊,笑要笑得前仰后合,哭要哭得死去活来。我不写诗,今后若是要写的话,也是要受到张天国的启发。
张天国诗歌类别齐全,式样繁多,与我而言,不论长诗短句,不论白话格律,情有独钟者,还是他的抒情诗。这位功成名就衣食无忧的诗人,算得上知恩必报不负苍天的孝子,黄土之上的他,不会忘记九泉之下的妈妈,于是写了《母亲的坟》,而且,相同的题目,一写就是两首。一首是叙事,给母亲上坟的情节;另一首是抒情,虽然依旧在母亲坟前长跪不起,写的却是上坟以外的感情:“母亲的屋子是黄土,我的屋子是高楼;母亲的外套是杂草落叶,我的外套是羊绒貂皮;母亲的早晚很安静,我的日子很嘈杂;母亲在里面避风,我在外面遭风;母亲在里面不吃饭,我在外面咽不下;母亲在里面长眠,我在外面失眠…”,这里没有死者与生者的对话,有的只是生者在死者面前的喃喃自语。这里没有母亲与儿子的相见,有的只是血脉相连,生死相依。不,这里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人世间最为圣洁的尤物,那容不得有半点虚伪的情感。
有人说,写诗需要灵感,我想说,灵感需要情感。不然的话,哪怕张天国有三头六臂,恐怕也写不出他的那首《女儿出嫁了》。“从此,我前世的情人,成为了另一个男人来生的女儿……那只柔软的手,被我前世没预料的情敌握住的那一刻,泪水在高浓度高速度旋转,我不知道,三双手是继续握住还是撒开……她被幸福的河流卷走了,那熟悉的背影,那远去的背影,款款的温柔和惆怅,胀满了我的眼眶。”念到这里,朗诵者掉泪了,我当时在场,我掉泪了,在场的张天国诗歌朗诵会的所有筑路工人都掉泪了。但,这仅仅是全诗的开头,张天国的血液还在流淌,他要把情感的奔腾推向极致。“我是一个筑路人,一生漂泊逐浪天涯,脚步在哪里家就在哪里。你骑上我的肩头,抓住我的头发,揪疼我的耳朵,碰吻我的嘴唇,撒开脚丫子张开双臂叫爸爸……你就像,依附在我躯干上的一株嫩芽,疼着我,长着你,长着你日渐婀娜的小身板,长着你课桌上的智慧,长着你论文答辩里不可辩驳的思想……这一生注定了,你早晚要到另一片森林开枝散叶,即使你已经扎根,我依然在守望,守望你出嫁的那个方向。”写到这里,我相信张天国的泪水已至干枯,呼吸越发仓促,血液早已凝固,进入了一个物我两忘的写作状态和精神境界。
这首诗为张天国赢得了声誉,我甚至以为,截今为止,这首诗是他的巅峰之作。然而,正是这首诗,也显示了诗人在创作中的一些瑕疵。比如说,他的部分诗适合朗读,却不适合咀嚼,有的诗由于篇幅过长,叙述过多,既冲淡了情感的色彩,又停滞了吟唱的旋律,有的诗佳句迭出,排比不断,既不顾及语意的重复,也不考虑词义的繁琐,反正要把想说的东西统统说完,不给自己,尤其不给读者留下半点余地。
虽说如此,《流动的水墨》仍不失为一部上承之作。这是张天国的最新成就,亦是重庆诗坛的重要收获。著名诗评家蒋登科为这部诗集取的书名,我以为是十分精到的。流动,是筑路工人的不定行踪,也是骚人墨客的思如泉涌。至于水墨,那是筑路工人用汗水用眼泪乃至用鲜血挥洒在大地的国画,更是诗人作家熬更守夜呕心沥血镌刻在心底的愿景。当然,这也是我的感受,并由此想到,有一道风景叫结晶:水的流动是从凝固的冰山开始的,而血液的凝固,方才是奔腾的端倪,澎湃的起步……
(黄济人,著名作家。第七届、第八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九届、第十届全国政协委员,原重庆市作协主席,现为中国作协主席团成员、重庆市作家协会荣誉主席,矛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