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庙子湾(组章)
向父亲致敬
春雨如油。
浇到一顶草帽上。这不是一朵蘑菇在叩首,它是我父亲躬耕的形象。
我的父亲,正手扶禾锄,向庙子湾的土地点头哈腰。
我虔诚的父亲,把一亩三分作为宗教,一再重复他熟稔的动作,连绵的雨丝,被他越拉越长……
时间过得真快,春雨才下65次,被雨水和泥土滋养又为之所困的父亲,还没来得及爬上阳光照耀的山头,他头上的草帽,就长满绿油油的青草。
十年之后的隆冬,我在1000公里以外的城市高楼,向远方和低处的父亲鞠躬致敬。
我一向乐观的父亲,选择了沉默,他早已归隐到庙子湾一丛青草的深处。
现实世界雾霾太重,能见度低,我的父亲,很可能没有收到我发给他的信息。
一棵挺直的树
西风在旷野为谁悲泣!
我沉睡多年的父亲被它惊醒。我从来没有倒下过的父亲,又以一棵树的姿势站了起来。
点头。微笑。编几段笑话。父亲生前的这些好手艺,并没有因为时间、流水、灰尘和荒草而锈蚀斑驳。
此时,庙子湾的一棵树,站得笔直,它在模仿我父亲的做派吗?
很久以前,我父亲一生承受着比寒风更加狠毒的抽打。他没有像苦雨一样哭泣和流泪。他不屑树皮一般皱起眉头。他一脚踢开落叶,任它远走高飞。他用坚硬挺直的骨头撑起一棵树的蓝天和一窝鸟的幸福。直至多年以后,他的表率,感染了这棵——坟头的树。
几片雪花攀上枝头,几只倦鸟落入巢中。
我比树还要挺直的父亲,又开始歌唱。歌声,回荡在庙子湾的天空和田野。
母亲到犍为来看我
从庙子湾到犍为,必须经过走马、万州、重庆和宜宾。这个漫长的过程,就是一位耋耄老母,对一个天命之年的儿子千里之遥的日思夜想。
母亲从老家来看我。她要知道16岁离家的儿子,老大了,是否改了乡音,白了头发?她要知道儿子、媳妇、孙子,一家过得还好吗?她不能像离世的老伴一样留下遗憾,要趁着身体还能挪动,亲眼看看儿子及其一家生活工作的地方。
母亲睁大昏花的眼睛,把我从头到脚地打量,把我1.6米的个头,看得直往上窜。母亲高兴地说:“我儿长高了!”
母亲孱弱瘦小,儿子日渐发福。母亲,看不见巨大的反差,遗憾地摇头:“我儿变瘦了!”
我不读书,不思考,不写作,饱食终日。偶尔喝喝茶,看看报,打发时日。母亲竖起大拇指:“我儿学习进步了!”
我不爬山,不涉水,不锻炼,以廉价小车代步。我不钻营投机,不求上进,四十多岁才混一个小科长。母亲自豪地说:“我儿出息了!”
听母亲讲庙子湾
庙子湾本来有庙。
庙子里也有和尚。
母亲说:好大的庙啊,好大的树啊,好多的野兽啊!
母亲对儿子、媳妇和孙子说,也对自己说。
母亲唠唠叨叨的故事,断断续续的讲述,让我们连缀起庙子的命运——
大炼钢铁的时候。
庙子就是战场,大树就是粮食。
敏捷的野兽,逃遁无形。
和尚呢?
和尚当了钢铁厂厂长,用他勤劳的双手,破除“四旧”,无上荣光。
硝烟弥漫庙子湾,漫山遍野的钢铁,化作成吨成吨的嶙峋怪石,仿佛来不及逃遁的猛兽,张牙舞爪。
一棵一棵大树的灰烬,把贫瘠的庙子湾越积越厚,庙子湾更加贫瘠。
光秃秃的山坡,耀眼灼人,晃得庙子湾的童年,眼睛直疼。
后来。
后来,庙子颓败,和尚不知所终。
母亲说:有人说他就地涅槃成佛了,有人说他靸屐托钵云游而去了。
最后的庙子湾
荒草疯长着,阳光浪费着。
没有牛哞,不闻羊咩。
两只鸡,咯对咯。
麻雀在屋檐下跳,乌鸦在枯树上闹。
庙子湾,发布最后一条消息:
——八姊妹外出打工,在城市生根发芽了;
——八弟兄进城读书,在异乡升官发财了;
——爷爷奶奶,大伯伯娘,二伯父亲,他们眺望远方的目光被寒风折断,等不及修复,就随着黄昏的降临陆续躲进了泥土和荒草。
——剩下二伯娘和我母亲,两只孤独的候鸟,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往返迁徙。
庙子湾还剩什么?
最后一堵祖传的土墙,差点被风吹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