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那条老街
我的家乡竹园,有一条老街。那条老街,是我儿时百读不厌的童话!
我的家,离老街还有一锅叶子烟的路程。记得我刚刚有了记忆,在受到无名的委屈而哭闹时,母亲总是哄我:莫哭,我们上街买粑粑!可她依然忙活,并没有停下来去街上买粑粑的意思。于是我哭得更厉害。可母亲又吓我:再哭!再哭就不买了!我只好停了,斜靠在门框边,一看门外,早已是夜晚了。再看天上,一轮明月悬空,照得庭院通明,我就一直看着月亮想粑粑。粑粑有月亮大吗?粑粑是月亮一样的颜色?就这样,看着,想着,依着门框,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母亲就叫醒我:走,上街买粑粑!母亲拧着一篾筐小葱走在前面,我一路小跑跟在后面。上街的路,是一条石子公路。顺着公路,绕过一座红沙山包,看见一坝密密压压的矮矮的瓦房,那就是老街了。
到了,从一道圆门进去。街道是形状不一的青石板铺成,高高低低,不算平整。街道两旁的房子,全是一楼一底,木门木窗,不上漆,不着色,原滋原味。偶有讲究的人家,给楼上的推窗,雕有花纹。驻足仔细看,是展翅欲飞的喜鹊。母亲一进圆门,亮声一叫卖:葱!木门开了,伯伯婶婶围着母亲问价。我在旁边数着小葱,一共二十五扎,母亲手里一共二十五个硬币。要知道,那时是没有一圆的硬币的。母亲手里紧紧攥着硬币,欢喜地对我说:买粑粑去!这回我信了,也欢喜地跟着母亲走。走过不到十扇门,就看见一个大的店铺。没有招牌,没有吆喝。门外屋檐下一个大锅灶,灶上的竹器蒸笼里,热气腾腾。我好像闻见了粑粑的味道了!
母亲往灶前一站,老板娘就笑着问:上街来了?母亲也笑着答:三个粑粑。她们好像很熟络。母亲数了六个硬币,递给老板娘,老板娘用长竹筷子,夹了三个粑粑,小心地放在母亲摊开的手巾里。母亲拿了一个递给我,我接过粑粑,白浓浓的,软乎乎的,中间还蒸开了花。粑粑浓香的热气,早钻进了我的鼻孔,我忍不住了,张开嘴,用两颗大牙,轻轻咬了一小口,满嘴都是甜香的味道,还不粘牙,可我舍不得吞下去。
母亲拎着剩下的两个粑粑,继续往前走。我边吃边问她:你怎么不吃?母亲笑着说:我不喜欢吃!
再往前,直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我好奇地站在一道大门口往里看,几个光背的男人,挥着铁锤,一齐敲打一团红亮的东西。那飞溅的火星,好像要钻进我的眼里来。再看大门旁边,一个老爷爷面前摆着一个大竹簸箕,里面是一整块的红薯麻糖。麻糖上面撒了很厚一层香香的炒米面。母亲拉着我说:铁匠铺不好看,走!我看着麻糖,口水已经从嘴角溢出。我身子一拐,甩开母亲的手,继续看着麻糖。这时,老爷爷拿起钉锤,敲了指拇大一块递给我说:尝尝,爷爷请你吃。我惊喜地看着母亲,不敢接麻糖。母亲才说:爷爷请,你接着吧!我一手拿着粑粑,一手握着麻糖,我伸出舌尖,舔了一下麻糖,好甜呀!感觉自己像在过大年!
过了铁匠铺,街转拐了。母亲说:下街走完了,我们去上街。上街比下街宽了一点,人也多了,店铺也密集了。我最喜欢那家卖头绳的。五颜六色的头绳,就挂在门口,塑料的,毛线的,风一吹,飘起来很好看。如果也在我的头上飘,该多好!我在门口站着看了很久,母亲没急着拉我走,她可能是想,买不能,看可以。我也在想,你不给我买可以,我自己会来买的。母亲专门找到盐铺,数了十六个硬币,买了两斤盐。我这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给我买麻糖和头绳了。
我六岁了,仍没机会上学。跟着母亲去生产队出工,一起去的还有同龄的群芳、菊伢子、九娃子。大人们在地里忙活,我们在田埂上忙活。见了野葱,挖野葱,见了折耳根,挖折耳根。大人们收工的时候,我的篮子里有三扎野葱,两扎折耳根。回到家,我赶紧舀了一木盆清水,把野葱和折耳根,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整齐地摆放在门口的洗衣台上。野葱葱葱绿绿,折耳根红殷红殷。举起通红的双手,闻到了折耳根的药香。折耳根的药香,让我感觉到那家五颜六色的头绳,已经飘在了我的头上……
第二天,不用母亲叫我,我自己早起,拎着轻巧的篮子上街了。走进圆门口,我不会像母亲那样叫卖,只是瞪大眼睛,等着哪个叔叔或者伯伯,来买走我的野葱和折耳根……还好,走过第五扇门,一个梳着长辫的,人唤“何老师”的阿姨来问我的野葱了。我怯怯地回答:一分钱一扎。她给了我一个硬币,拿走了所有的野葱和折耳根。我一看硬币,是五分钱!我捏紧五分钱,生怕掉进脚下的石板缝里去了。我捏紧五分钱,径直去了上街。
看见了,五颜六色的头绳,依然在风中飘飞……我小跑过去,直接把五分钱递给卖头绳的奶奶。矮胖的奶奶,面容很慈祥。她接过五分钱,笑着问我:孙儿,你买哪样?我高兴地垫起脚尖,指着红头绳说:两根这个!奶奶很遗憾地说:孙儿,这个要六分,差一分。说完,把五分钱递回给我。我拿着五分钱,嘟着小嘴,扭头就走,心里八个不高兴!刚一转身,听见奶奶叫我:孙儿,头绳今天降价,给你!我回头,看见奶奶手里捧着两根红头绳!我欣喜地又递回五分钱,拿过头绳,飞快地跑回了家。
再后来,我就常常代替母亲上街了。我卖了野葱,卖了小葱,卖了小菜,还卖了土豆红薯。我也买回了盐、酱油,还有麻糖,甚至还为自己买回一双红色的凉鞋。只要我想要的,老街都能帮我实现。
在一个温暖的冬夜,我们一家人围着火炉,第一次听父亲讲街上的故事。他讲,那一年,春天快要来了,光条条的桃树,已渗出了绿意。就在离街上不远的地方,打了一仗。那个在川东地区活跃、让敌人闻风丧胆的英雄—彭咏梧,牺牲了!他的头被割下,就挂在圆门口上。讲到这里,父亲的喉咙哽住了……他过一会儿又说:可惜了!彭咏梧还在的话,一定要当大官!从这个冬夜开始,我的心里一直站立着一个英雄!他离我这样近,这样真实!第二天一早,我又到了圆门口。我没有急着进去,特意停下看圆门。这次我才看清楚,圆门是木质的,比我家的大门大,圆门上方还是一座阁楼。我想:那个春寒料峭的早晨,老街的人围在圆门口,是怎样的悲愤哟!
再后来,我上学了。初中,班上有个美丽的女同学李杰民,她居然是粑粑铺老板娘的女儿,她有一双她母亲一样迷人的大眼睛。她成了我的朋友。这一路上学,我都要经过老街,叫上杰民。夏天,我光脚踩过青石板,凉爽光滑;冬天,我穿着母亲做的老布鞋,轻巧无声。
再后来,我去了外面的世界。中途回家看父母,也想再去逛老街,看看朋友。等我绕过那座红沙山包,再也看不见那片密压压的矮矮的瓦房了。前后已是高楼新街,把老街挡得严严实实。街上的人,都是从未谋面的外乡人。我走在新街东张西望,感觉自己也是个外乡人了!
可是哟,无论我在天南地北,我的梦境,是不变的老街!何老师的五分钱,蓝衣老板娘的粑粑,铁匠铺的叮叮当当,矮胖奶奶的降价头绳……几回回梦里回老街!几回回梦醒泪涟涟……
最近,我又回老家了。茶余饭后,我问父亲老街怎样了?他说,还在。我决意一定要去看看!我在新街的人流中,遇到了杰民。寒暄之后,我问到她的母亲,她说住在老地方。不多言,我要去看老街!我在水泥丛林的缝隙里,终于找到了老街。
圆门口还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把圆门上方刷成刺眼的白色,还写上了三个醒目的黑色大字:竹园镇。再看圆门,似乎没有从前那么宽阔了,木质门框,已经腐烂,手一碰,就有许多的木屑掉落。左边新立了一块碑,碑上刻:彭咏梧等烈士悬首遗址。我伫立片刻,感慨良多,又不得不走进圆门。
石板路换了,所有门窗紧闭。我想,无论我怎样吆喝,那些木门木窗,是再也不会开了。何老师的大门紧锁,粑粑铺再也不会热气蒸腾。铁匠铺的叮叮当当,只能成为永久的记忆。老爷爷的麻糖呢?还有胖奶奶的头绳?
可是,我的嘴里,只回味粑粑的甜香;我的眼里,只认定降价头绳的绯红,我的耳畔,只萦绕铁匠铺的叮叮当当……
家乡的这条老街哟,你是我唱不够的童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