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上邓家乡
初冬的巫山,更有一番自然美的魅力。
神女峰的晨雾,梨子坪的落晖,大昌镇的古色,小三峡的风韵,还有那一片片色彩斑斓的三峡红叶,不知疲倦地迎送着一批又一批南来北往的宾客。
我几乎每年要来巫山一两趟。这次是来出席市政协第四十一次“主席接待委员日”活动的。我特意提前到达,为的是了却一桩心愿——再上邓家乡。
早上八点,我们分乘两台越野车从宾馆准时出发。过巫峡桥,翻望天坪,参观脆李苗圃,访谈官渡风情,越野车一路徐徐行驶着,不知不觉到了抱龙镇。这里是去邓家乡的必经之道,曾经也是邓家乡所属河梁区的区公所所在地。
沿抱龙镇再往山上走,海拔1600米以上的邓家乡就在那大山的深处。蜿蜒崎岖的公路盘山而上,路还是当年那条路,但经过硬化已经平坦舒服多了。越往上走,空气越清新,一簇簇积雪四处可见。同车的县政协大勇主席告诉我,入冬以来邓家乡已经下了两场雪。公路两旁,密密麻麻的日本落叶松开始秃顶,成了名副其实的落叶松。我想,如果早来一月半月,漫山遍野的松叶,红的,黄的,或摇曳在树梢,或飞舞于林间,在金灿灿的阳光和白皑皑的积雪烘托下,该有多美呀!
我与邓家结缘,还是三十年前的事。
1986年,党中央发出扶贫动员令的第三个年头。为了进一步加大扶贫工作力度,当时的万县地区提出了一项新的举措,发动地区党政机关部门,对口帮扶所辖九县一市的特别贫困乡镇。按照统一安排,我的工作单位共青团万县地委,与地区妇联、地区科协组成联合工作组,对口帮扶的特困乡就是邓家。邓家乡在巫山县素有“四最”之称。海拔最高、路程最远、人口最少、工作条件最差。其他部门都是一对一帮扶,惟有我们是三家抽调力量,足见帮扶邓家工作之难度。
那个时候,工作组一年要到邓家三次,每次十天半月不等。第一次是春节后,主要任务是帮助乡村制定扶贫计划、落实春耕生产任务。第二次是七八月份,督查扶贫措施落实。再就是年末,去帮助乡村算账搞总结。
我们第一次去邓家,是1987年的3月。凌晨从万县出发,上午十点左右轮船到达巫山县城,爬完一坡梯子,到招待所就是中午了。下午,听取时任巫山县常务副县长穆宜亭介绍巫山以及邓家的情况。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乘坐定时班车,过轮渡抵长江南岸,再翻山越岭,直到中午近两点,才到达河梁区公所。尽管早已入春,但几个小时下来,沿途汽车扬起的灰尘还是让我们唱花脸了。从抱龙上邓家,每天只有上午一班车,我们只好在区公所再住一晚。直到第三天中午,才终于赶到邓家。仅这一趟,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
邓家乡坐落在池塘村,如果不是亲临其境,谁也不会相信这里就是乡政府。总共只有五栋房屋,除了乡政府是一栋简陋的三层楼外,其余都是一二层,有供销社、粮站、卫生院、小学,还有一个铁匠铺。太冷清了!
邓家乡有五个村。海拔最高处是伍绪村,居中是池塘村,剩下是邓家、楠木、斑竹三个村。他们就像鸡爪子一样,分别沿三个山脊梁而下,一直下到山底,落差至少1000米。村与村之间没有相互通往的道路,每个村只有一条山间小道通往乡政府。从山底爬到乡政府办事,就是当地农民也要二三个小时。当地农民从不挑担子,这里的山路坡陡路窄,挑担换肩根本转不过身来。要想转运货物,全靠背兜背。山里的背兜,上面开口很大,东西装得多;而底部却很小,搁下来不占地方。背背兜的人,手中都有一根粗壮的拄棍,用来拄在背兜下松松肩膀歇歇气。
邓家人很好客。早上只要一进农家门,主人一定会端出一盘干果,还给你递上一个盅子,你会以为是开水,端过来一喝,哇,结果是白酒。山区寒冷,这是驱寒的最好办法。我能喝两口酒,就是在邓家磨练出来的。
记得有一次,我们四五人到斑竹村走访农户。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随行的乡干部临时带我们走进路边一户农家。这一家四口人,老母亲面善慈祥,儿子没有媳妇善言辞,孙子看上去只有四五岁。听了乡干部说明来意,主人激动而热情,就好像在他家吃饭是他们的荣幸一样。母亲媳妇忙前忙后,为这顿饭,足足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他们从屋梁上取下仅剩的不足半斤重的一小块老腊肉,从外面的鸡窝里掏出了两个鸡蛋。炒了一碗咸菜老腊肉,腊肉有七八小片,还有一小盘炒鸡蛋、一碗洋芋片,主食是苞谷饭,当地叫蓑衣饭。母亲让我们上桌,我们请他们同吃,被他们一口谢绝。看着主人倾其所有端出来的菜肴,我们心中很不是滋味。每人尝了一片老腊肉,然后就着咸菜刨了两碗蓑衣饭,三下五除二就匆匆下席。主人们这才姗姗上桌。此时,我们不经意地看到了这样的一幕:小孩望望父母,首先将盘子里的鸡蛋赶到碗里吃了,接着又把目光盯在仅剩的两片腊肉上。从那渴望的眼神中不难看出,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吃肉了。只见那两片腊肉,被媳妇迅速夹起落在对面丈夫的碗里,还没等停稳当,丈夫则一筷子夹起来,折身放进母亲的碗中,而老人家毫不犹豫地又夹给了对面的孙子。这一幕,让我们终身难忘。我们暗自懊悔,早知这样,就不该品尝那一片腊肉!临别前,我们留下了五元钱,既是伙食费,更是感谢与慰问。
邓家,是一个“望人穷”的地方。一块块贫瘠的坡地,巴掌大小,一锄挖下去,石渣飞溅。无论你怎样深耕细作,也长不出多少苞谷、洋芋、红苕三大坨来。当地有句不好听的话,要想吃饱饭,就盼天大旱。山下旱得越凶,山上收成才越好。那几年,政府竭力推广地膜肥球,收成还好一点。但一般年景,仍有不少家庭短缺一两月的口粮。没办法,只好各找门路,挣点现钱买粮渡春荒。有的下井挖煤,有的进山采药,更多的人是砍树烧木炭卖。很好的树,一片片地砍去烧炭,看上去实在可惜,但村民们要谋生计,我们也得鼓励啊。殊不知,重庆直辖后,我出任林业局长,职责就是保护森林。每每想起当年鼓励村民砍树烧炭的那些事,难免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邓家人是勤快的,但也有好耍的。就算你努力帮他想办法,他也无动于衷。我们三家干部凑钱,专门去地区畜种场为他们买了种猪,希望拿去多配种,多下崽,帮助他们增收。结果一年不到,种猪越喂越瘦,最后告诉我们一声,死了。到底是真死了,还是宰杀吃了?我们也懒得去核查。
离乡政府不远处有一户贫困户。父子俩都是单身汉,按理说出去随便干点啥都不会穷,但他们就是窝在家里烤火。看到他家光景,我们凑了五十元钱,叫他们去买头小猪,买点粮种。可两爷子倒好,转眼就去打酒割肉,炖了一大锅,一口气吃完不消化,只好在屋里跑圈圈,一直折腾到天亮才消停。
扶贫先扶志,千真万确。
1992年我离开共青团,再没有机会到邓家了。直到2004年秋天,我到巫山县桃花山开展禁种铲毒工作督查后,再次来到邓家。那一次,我特意看望十里坪林场职工。中午,乡政府领导邀请我们来到新盖的政府后院食堂,就着当地特产的大蚕豆,喝了一顿老白干,直到大家话多起来才收场。
这一晃又是十多年。
越野车在林海中徐徐前行,载着我们说不完的故事、道不尽的思念。进入邓家乡,乡党委书记万祖国他们早早等候着。车不熄火,我们一行直奔邓家乡的伍绪村。
记得第一次到伍绪村,我们从乡政府出发,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才到达村委办公室。而这一次,几分钟就到了。村里的公路已经硬化,可以连接每一个社。这是近几年全市实施“村村通”的成果。不到山区,很难体会到农民兄弟对路的期盼。我询问了祖国书记,其他几个村的交通状况。他告诉我,每个村都通水泥路了。我听后很高兴。要不是时间紧张的话,我很想去看一看,像邓家、斑竹那种恶劣地势,道路是怎么修通的?
走进村办公室,早已今非昔比。记得当时村委办公室,就在村支书黄延寿家的旁边,十分简陋潮湿的一间土墙房。室内黑黢黢的,稍隔远点还看不清对方的脸。中间有个四四方方的地炉,燃烧着当地产的煤块,满屋的硫磺味呛得刺鼻。而今的村委会办公室,好几十平方米大小,宽敞明亮。门上悬挂着村党支部、村委会以及便民服务中心的牌子。走进一看,有柜台,有工作人员,墙上还贴有各种制度和办事指南。这里,就等于是伍绪村的办事大厅。
现任村党支部书记,叫罗仕文,一个看上去很精干的中年人。听他讲,伍绪村姓罗的最多,我感到诧异。因为当年的村支书姓黄,我一直以为这个村黄是大姓呢。我之所以记住了黄支书,因为他当时在邓家乡有些名气,还是县人大代表。我询问他的情况,仕文支书告诉我,他身体很好,如今在县城欢度晚年,我听后感到欣慰。黄支书那一批村干部,工作条件差,待遇也不好,常常是贴着家里的老本为村民们服务。而今不同了,仕文支书介绍,支书村长每月可以领取1200元的补助,就连其他那些过去完全尽义务的村干部,每月也有700元补助。当年,我们扶贫人员一下村,吃住大都在村干部家,又不收我们的钱,那才真叫白吃白住。正是他们,铸就了我们难以忘怀的邓家情结。三十年弹指一挥间,不知他们还有几人像黄支书这样健在?
我很想看看贫困户脱贫情况。从村办公房出来,步行几百米,我们来到重点贫困户罗仕顶家中。夫妇俩在山上干活,听到村干部们叫喊,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精明干练的女主人先到家,她一边开门,一边再三说对不起。后到的户主罗仕顶,长期疾病在身,治疗费用和两个孩子上学费用,拖穷了他家。好在女主人很勤快。她告诉我们,在政府的扶持下,今年喂养了十几只山羊,宰杀了3头过年肥猪,粮食足够还有节余,各种现金收入加起来近2万元。更高兴的是,大女儿今年已考入重庆科技学院,县扶贫办还一次性补助了5000元费用。看得出他们两口子精神状态很好,对今后的日子充满信心。稍后,我又问其他贫困户的情况。仕文支书告诉我们,除了个别家庭可能要托底外,其余今年都能脱贫。我叮嘱他们,要关注扶贫的长效机制,要防止返贫现象大面积发生,要在帮助农民实实在在增收上多下功夫。
离开伍绪村已经快两点了。我们又回到十二年前我来过的乡政府机关后院食堂。还是那一张桌子,我与在家的七位乡领导,还有一位大学生村官,围在一桌,边吃边聊,气氛热烈,兴趣盎然。
时间过得真快,我们也该告辞了。临别前,我对书记乡长讲,重庆有个城口县,巫山有个邓家乡,你们的处境相同。现时经济发展滞后,不是你们的过。只要你们守好这片青山,稳定这方百姓,一旦大交通得到改善,这里就是一方宝地,就是金山银山。我相信邓家乡,一定能摘掉贫困的帽子,一定会迎来富足的曙光。
邓家,我祝福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