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大堂屋

老家是在一块血地上建立起来的。

院子以前姓来，叫“来家”大院子。当年张献忠灭四川，铁蹄所踏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在这场浩劫中，来家大院几十口人除了一个不满8岁的小孩躲在草笼中幸免于难外，其余全部被杀。和邓小平家乡一样，在清政府主导下，湖广填四川，祖先才从湖北麻城一带填过来。

房子是曾祖母用她嫁妆修建的。曾祖母姓王，父亲他们那一代喊王婆婆。一提到王婆婆，整个家族都很敬重。正是王婆婆修建了这座房子，子孙繁衍，才有了糜家大院。

大堂屋是糜家大院的中心。以大堂屋为中心，左右两边各有两间相对称。这样的房子老家有很多，笔直的大树，立上去，就是柱子，柱子与柱子之间逗缝对榫，木栓连接、牵制，整个房子不见一钉一铆，但看起来结构精巧，端庄浑厚，落落大方，很有气魄。小时候，一直不明白，当时没有吊装的重型、大型机器、切割机等，先人们是用什么办法将粗壮的树立上去的呢？一个偶然机会，看见湖南通道县境内的侗族木房新建过程。原来是把修房子的地方先平整好，量好尺寸，然后把树木与树木相互镶嵌成一个大的架子，再从中间把横梁串连起来，大梁架好后，整个框架就四平八稳，再弄一些中间的细枝末节。从王婆婆算过来，到我们这一代，四代人，近200多年了，柱子不生虫，不腐朽。墙面用篾条夹上，然后糊上泥巴。泥巴是有讲究的。选用粘性的黄泥巴，将干枯的稻草切成小节子，混合在里面，如果泥巴粘性不够，还加入一些牛粪，让水牛在上面来回地踩踏，直至完全糅合，然后糊在篾条上，这就是泥巴墙。泥巴墙冬天暖和，夏天凉快，缺点是不隔音。隔壁日常起居、嬉笑打闹、吃喝拉撒、洗碗刷锅都听得一清二楚。年代久了，泥巴剥落，老鼠就从那篾条缝隙里穿来穿去。

大柱子、泥巴墙修建的大堂屋庄严、肃穆，两扇门高大、厚重。门槛很高，小孩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小屁股撅得老高才能攀爬过去，生生死死、进进出出，经过几代人摩挲，门槛已伤痕累累。

春天来了，燕子在大堂屋里飞来飞去，叽叽喳喳，衔泥衔草，最后将窝垒在大堂屋正前方，经年累月，那窝下面的墙壁上拉出一道道惊心动魄的瀑布屎来；我们在大堂屋里追着燕子玩耍，耍累了，胆子大的，举一根长竹竿去捅燕窝。不久，捅燕窝的脑壳上生了癞疮，老人们就骂：该背时，捅燕窝遭报应了！在记忆中，燕子颇为亲切，乌黑背，米黄嘴，白腹，剪刀尾，小巧玲珑，第一年捅了，第二年依旧来，老人们又说，这是风水好，燕子来了要发财……

落雨天，大人们不出工，大家都聚集在大堂屋，吹牛聊天，妇人纳鞋底、男人打扑克；哪家请裁缝缝衣服，木匠打家具，都在大堂屋；村里开会，更是济济一堂，正前方摆张八仙桌，村长坐在那里将桌子敲得梆梆响，全场鸦雀无声，村长声情并茂的讲话声在大堂屋飘荡，余音绕梁。自然，家族中婚丧嫁娶也在大堂屋。哪家嫁女娶媳妇儿、过生办酒，大家都来帮忙。推豆腐，顶桌子，抬板凳，碗锅瓢盆不分你我，其乐融融，大堂屋充满了人情味。

王婆婆生了两个儿子，子又生子，到我们这一代，已是十几家人了。后来，田地下户，兄弟之间分家，先是大爷家在大堂屋右边用泥巴墙隔离出来，不久，幺爸家也在左边隔离出来。这样东一家、西一家，被隔成了四块，中间只留一条窄窄的过道，连一个箩篼都过不了，进出很不方便。后来，孩子也不去玩耍，燕子也不去垒窝，那扇大门，经常被沉重地关上。特别是遇上挞谷子抢偏东雨，以前直接抢进大堂屋里，现在却不能了，没地方堆了，眼睁睁看着谷子被雨淋湿，发霉、生芽。从此以后，大堂屋的泥巴墙，在兄弟之间、妯娌之间也慢慢演变成了一道无形的心墙。名存实亡的大堂屋被隔离，也正应了书上说的：合久必分。

三十多年后，父亲去世，在征求早已去了城里的叔伯、妯娌及堂兄侄子等同意后把两边泥巴墙拆了，搬出所有东西，打扫完满布的蜘蛛网和灰尘，父亲安静地躺在大堂屋，门楣上方扎着一朵大白花，白花下面是父亲的遗像，门套上贴着丧联，哀乐奏起，大堂屋的庄严、肃穆一下子又显现出来。按照老家风俗，老年人去世，灵柩要停在大堂屋的。相对于同样是停在大堂屋被疯狗咬死的爷爷、饿死的奶奶，一辈子遵循“不整人、不害人，才能得好后人”理念的父亲知足了，而且，按照父亲生前的话说，还比他们多活了好几轮。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父亲走后，大堂屋才又成了大家的大堂屋。

正如老年人说燕子来了要发财，糜家香火不断，虽未大富大贵，但在浩浩荡荡城市化潮流中，有的远渡重洋，有的去了京城，有的当了作家、画家，有的当了军人、商人。去年五月，大院子西边爷爷辈那位老人去世，当年几百人的全村，竟然凑不齐抬出去掩埋的八大金刚；而随着他的去世，偌大的一个糜家大院，竟然是一个人也没有了。而作为权威的大堂屋，繁华落幕，如梦无痕，唯泥巴墙上那石灰白底、红字的毛主席语录还一字不落，清晰可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