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萤提灯回故乡
八月的风,已带着一丝秋凉。我仿佛听见地平线的马蹄声,在暮色苍茫中踏踏远去。
这是岁月的风声,从原野吹到了我的耳边,从巨大的天幕而下,掀动了家里的窗帘。这样的感觉,让我突然有了一些慌乱。一个人的生命,它最终要像我那故土的草,在风里枯萎。
尤其是中年以后的日子,有时走着走着,好多人都散去了,走着走着,天就黑下去了。好比一条河流到了下游,哗哗哗地奔流,大水走泥过后,流速快多了,流入浩瀚的海洋,流入时间的洪荒里去。
一年之中,总有这样一个日子,让我与母亲血肉相连,这就是我8月的生日。今年,又是我的本命年。我在本命年里,成为了一个“大师”,我透过骨肉,看清了我的命运。在这一年里,我终于明白,我的命运其实是那么土,如故土山梁上薄薄的一层土,那些一辈子匍匐在土里的农人,薄土里长出的粮食,恰好喂养着他们辛劳的人生。
有人研究后说,只要上溯到300年前,盘根错节加起来,参与一个人生命创造的人数就有上千人之多,只要其中的一根链条断裂,这个生命就不再是你。
所以我的生命,真是宏大人类世界里的一个偶遇。在生日来临时,我很庆幸,给予我生命的父母还在,他们是我生命里,矗立的一道老墙,两棵沧桑的老树,一直还在庇护着我的人生。
这些年的生日,母亲总爱唠唠叨叨着跟我回忆,1969年8月的那个傍晚,天边起了火烧云,她从稻田里起身,突然肚子绞痛,被稻田里的乡人扶着回家。村子里的赤脚医生,背着当年白求恩出诊的那种十字药箱,穿过田野码着的稻草垛,朝我家飞奔而来。降生我的产床,土坯房里铺着金黄的稻草,也由此成为我生命的底色。
我离开故土多年,但我总觉得,自己的生命,好比那只从草丛中摘下的瓜,但蒂子依然还在,那如我生命的脐带,留在故土深处。
如很多写作的人一样,他们在城里生活了多年,却一直在不停地书写着自己的故土,似乎还在靠故土里源源不断供给的氧气呼吸着。我明白这种感受,一个人的故土,在时间缓缓的沉积里,早已经融入了血脉之中。
我在一个生活了20多年的城里,先后搬了几次家,遗憾的是都没有一个道别的仪式,我去向谁道个别呢?这些城市里的邻居,我都不好意思叫他们乡亲,只不过像乘了同一趟列车,子夜时分,在火车站台前朦胧的灯光下,静悄悄下了车,各奔天涯。然后,带着一种感伤的心情,回望列车再次起程,车厢与车厢之间发出哐啷哐啷的撞击声,一个一个隧洞又扑面而来。
48岁了,我在这个世上生活了17500多天,苟活于世,草一样卑微,没有赚得大名与大钱。混一口饭吃,一直俗气地生活,心中即使有万物成长,也大多默默吐纳寂静无声。
在生日,那就回一趟故乡吧,沿着一条虚线返回,因为故乡一直如海市蜃楼,只有在完全黑暗时能清晰显现。在这条虚线之间进进出出,它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摇曳在眼前的地图。
回到故乡,我要去草丛里寻觅那些昆虫,它们是当年昆虫的多少代“后裔”?成年以后我才明白,我的一些性格形成,就是这些童年相伴昆虫所赋予的,孤独时光听着漫山遍野中昆虫发出的唧唧声,我享受如天籁。有一年,我借着萤火虫发出绿幽幽的光,离开老院子,独自翻越了连绵群山,我想去找山里面住的老神仙,等我灰溜溜回来,母亲正在树下垂泪。
我当然还要去看看祖坟,一一叫出土里他们的名字,这样的记忆巩固,我就不用担心多年后,我在他们那可怜的土堆前成了哑巴;我还要去摩挲一下故土老院里的老墙、老树,如果老墙已不在,寻着记忆的线路,在那遗址上听听回来的风声也好。
那些年童年山路上漫天的流萤,你们去哪儿了?夜色里,请给我提灯引路,带我回故乡。与故乡相见,心头微微一热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