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把艾蒿过端阳

“阳雀叫唤枇杷黄，扯把艾蒿过端阳。”

童年时的儿歌，至今还在耳边回响。农历五月初五是端午节，我们乡下却只叫端阳节。那是乡村比较清闲的时光，人们的心情仿佛也比较舒张活泛。秧田返青，犁耙上墙，苞谷成林，瓜豆疯长，桃李成熟，豆麦进仓……时令徘徊在立夏、小满之后，雀鸟翻飞在白云、绿野之间。庄稼人从立春以后忙了几个月，点苞谷，殡红苕，种瓜豆，打新麻，犁田耙田，割麦栽秧，薅草淋粪……捱到这时，似乎也可以伸伸懒腰，松松筋骨了。女人们洗洗衣被，细心经佑鸡牲鹅鸭，男人们爱提把锄头，在田坎上逡巡看秧水，借以打发日渐绵长的时光。四野青山如黛，田畴绿韵荡漾，这是一年中最爽心悦目的景象。细心点的人，似乎会听见庄稼拔节上长的声响。这时，端阳节说来就来了！是阳雀声声唤来的？是蜜蜂嗡嗡叫来的？还是溪水咚咚带来的？谁能说清呢。

都说端阳节是纪念古代那位投江而死的爱国诗人屈原的。各地要赛龙舟，投粽子喂鱼虾，以免它们吃掉屈原的尸身。但那些事儿离我们太遥远，远得如一场虚幻的梦。乡下人想象力有限，达不到那种高度。何况赛龙舟要大江大河或湖泊，我家门前只有一条瘦骨零仃的小溪，洪水爆发时有点狂野，平时只有一泓清泉叮叮咚咚浅吟低唱，其间虽有几处可供我们学狗刨式游泳或夏天水牛滚水，哪里能载动半只小船？于是赛龙舟那伟大壮举只得省略了。余下吃粽子的习俗却一代一代传下来。我疑心祖先们就是屈原落水之地的鱼虾们转世成人的，不然怎么会每年端阳那天要大张旗鼓地吃粽子呢？

过端阳，就是吃粽子，这是我这种馋嘴猫儿的第一印象。

粽子是食品，也是礼品，因而包粽子大有讲究。我祖母和母亲都会包粽子。每年包的粽子要煮一大锅，除了全家吃以外，左邻右舍要送几串，外婆、舅公家也要送几串。端阳前两天，都要提前采摘粽叶，淘洗糯米。粽叶我们叫蓼叶，学名箬叶，窄长形，两头尖，四五寸长，叶脉清晰。将粽叶卷筒装进糯米，用麻线、丝线或鲜棕叶子派丝捆紧，使其成圆锥体，煮熟即可。这是白粽子，吃时要蘸白糖。有的在糯米中加点花椒、腊肉、香肠、豆粒之类，叫盐粽子，吃时不须佐料。古书称粽子为“角黍”，大约与其尖角形状相关。母亲叫包羊角粽，当属民间比喻。粽叶卷筒装糯米时，要用竹筷捅密实，卷拢捆线时要有指上功夫，让顶上尖角突出，底上也呈三角形。后来我在广州用早餐，但见那些肥头大耳的粽子，松皮垮脸的，只能叫“粑”，哪有半点羊角粽的俊俏形状！乡下手艺差的人包粽子，也有肿脸皮泡少棱角的，大家称为“团粽”。圆场打得上好，主客脸上有光。母亲包的羊角粽，我往往一口咬去大半截，两三口消灭一个，两三口又消灭一个。其香甜味道，至今想来还口舌生津。与其说吃粽子是在纪念屈原，还不如说我这时往往在怀念母亲。

除了粽子，端阳节餐桌上还有盐蛋，蒜汁拌苋菜等，据说吃了可化腹中兽毛。有的男人还饮雄黄酒，并以此酒涂小孩面额，以“保无虫蝎之患”。我家用雄黄酒兑蒜水洒屋内外，只见祖母边洒边念：“雄黄来了头骨酥，妖蛇毒虫滚出屋。”几岁时，母亲还采百草（其中有艾蒿）熬水给我们洗澡，说可免生疮毒。端阳那天，家家门墙都挂有菖蒲和艾蒿，可避邪驱灾。当天大人们不让我们坐门坎，说坐了要长丁疮。以致我们进出都小心翼翼，甚至跳来跳去，生怕丁疮上身。

最有趣的是上街看卖草药的汉子耍蛇。只见他赤裸上身，把乌梢蛇或菜花蛇缠在脖子上或腰上，任它们缓缓蠕动，甚至能看见蛇口中飞快吐出的信子，说来也怪，那蛇居然不伤害他。这时，耍蛇之人口吐莲花，兜售草药或有颜色的药酒。往往是围观者多，来买药者也不少。我看得惊心动魄，觉得世界真奇妙。巴心不得天天过端阳，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