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天气变化无常,像小孩儿的脸。前两天一夜入夏,气温飙升,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今天一夜又像入了秋,寒风、细雨、薄雾,还有满地落叶。仿佛有乡愁召唤着,思绪静静地飘回故乡……
想念父亲,似乎他又来到了我的身边,似乎能感触到他的体温。其实,他离世快三十个年头了。每年春节风雨无阻,我都一定会去乡下祭拜他,在他坟前敬上一杯酒,这些年从未间断过。但是今年的疫情却把我困在家里,心里总是挂记着,有些遗憾,有些无奈,有些愧疚。慢慢地,父亲的背影、面容、声音,还有那支铜嘴烟杆儿和用了几十年的土陶酒杯,全都在脑海里涌现出来,亲切而又真实,特别是他戴着老花镜的样子仿佛历历在目。
父亲四兄弟,排行老大,没有上过学堂。条件原因,当过兵,很快退役;当过铁厂工人,很快回家;当过裁缝,很快歇业;当过大队干部,很快卸任。种田种地却是一把好手,由于经历多、见识广,心中多了一份道义。最得意的是,能摆龙门阵。一到夏夜,我家门前便热闹起来,家家户户用板凳搁门板乘凉。我睡在自家的门板上,父亲一边用篾扇为我赶蚊子,一边给大家摆龙门阵,滔滔不绝,越说越兴奋,常常是月明星稀的时候才收场。
读书才能改变命运,父亲的骨子里认为读书比天大。
我上中师读书的事情,父亲为我操了不少心。记得那是在深秋里,一地白霜。清晨,父亲急切地把我从梦中摇醒,说入学通知书来了,我高兴得蹦起来,父亲也有些激动,笑得合不拢嘴。通知书迟迟未到的时候,父亲一天到黑闷闷不乐。后来才晓得,他曾经一个人悄悄进城,专门去找儿时一起放过牛的干部,帮忙打听入学通知书的事,一双草鞋来回几十里,从天亮走到天黑。通知书收到后,父亲又添新愁,上学必须一次性预交一个月的口粮,并自带衣被和生活用品。面对家徒四壁,父亲拼死扛着,“砸锅卖铁”保证我上学。后来我亲眼看着父亲顾不上自己吃喝,连天连夜往外跑,东家借西家凑。要走的时候,又帮我一针一线地缝起了被面。正式上学那天,雨特别大,我跟在挑着行李的父亲后面,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想着他这些天的焦虑和辛劳,汗水泪水雨水一起淌。等我坐上客车,父亲又把湿透的五斤粮票放在了我手上……
后来,我进了县城工作,他一直陪在身边。如果出差,他会在门口看着我出门,并不断地叮嘱。一旦听说要回家,无论多晚,一定会等着我进家门了才安心去睡觉。有一次,我和几个同事喝多了酒,到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父亲说,以后千万别这样喝酒,要爱惜身体。父亲总是心细如发,有时候觉得他如母亲般弥补我缺失的爱。我累了他陪着我说话;我乐了他陪着我喝酒;我工作有烦恼时,他总是劝我朝前想。
父亲是深明大义的。我有从县里调市里的机会,因父亲古稀之年,多种疾病缠身,我有些担心无法开口。没想到的是,他主动要求我赶快给组织回信,服从组织的安排。他表明想回老家去,说想家想乡亲们了。
这样,我很快到达新岗位。父亲也回到了乡下,不久病情加重,神智也有些不清了。我连夜回家,坐在床上抱着他,像我小时候他抱我那样,搂着他有些瘦削的身体,父亲的眼睛突然有了亮光,我顿时醒悟,原来就是这亮光温暖了我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个日子!当我起身离开的时候,父亲又突然伸出那双温暖又枯瘦的手,拉着我断断续续地说:“我,你莫担心!真走了,不要因后事受影响哟!”那一刻我感受到厚重如山的父爱和如蚁噬骨般的不舍。那句话,如今还时时回响耳边,那双手的余温,至今还在。
现在想起父亲心就疼,他既当爹又当娘把我养大成人。其实,他是我的养父,第一次把我搂在怀里的时候,是个寒冷飞雪的冬天,那年我才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