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闲翻书,道光年间撰成的江北厅志上《物产》章居然有“荔枝”一节,说明重庆江北一带也曾经是荔枝产地。志书上《果谱》:“荔枝以林檎为兄,石榴为弟,龙眼为奴。”《群芳谱》:“初出岭南及巴中渝涪,闽为第一,蜀次之,岭南为下。”文后按语载:“今唯相国寺有荔枝一株,龙眼一株,均大如菌,高可数丈,然实皆肉薄味浅。”由此可见重庆地区还是荔枝原产地之一,其品质还好于岭南。可惜后来很难再寻觅,仅存之稀有珍品也已经变味。不过由于树高大阴浓,树冠如菌盖,也是一大景观,助相国寺成为渝州城及来往官绅和文人秀士纳凉雅集之盛地。
一般喜欢诗词的人,说到荔枝,第一反应可能都不是荔枝的色、香、味,而是那“一骑红尘妃子笑”的诗句吧。其实,杜牧只是客观陈述了一个史事——荔枝贡。
杜牧原诗为:“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是他的《过华清宫》绝句三首之一。全诗没有一句议论褒贬,然其义自在句中。
千百年后,诗还是那诗,读诗人却读出了许多名堂。有人看到了历史规律,有人读出了植物与气候学,又有人从荔枝运输道路读出了古代交通史和快递业发展史,也有一些人能从故事夹缝中发现以地方特产媚上的升官图,嗅到不一样的气味来。种种读法,有种种所得。
究其实,不管褒贬,杨贵妃的荔枝梦都是被杜先生的包装推上前台的。爱上荔枝,千里快递运送荔枝,杨贵妃都不是原创者,也不是终结者。仅仅是因为马嵬坡的悲剧给荔枝带上了无限哀伤的色彩,才引出了长恨歌般的情思和世人的不舍演绎,也使荔枝贡成为了血色奢华的标志。
若要了解对荔枝贡的更多陈述,可读读苏东坡的《荔枝叹》:
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
颠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枝龙眼来。
飞车跨山鹘横海,风枝露叶如新采。
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
永元荔枝来交州,天宝岁贡取之涪。
至今欲食林甫肉,无人举觞酹伯游。
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
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
君不见,
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宠加。
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
吾君所乏岂此物,致养口体何陋耶?
洛阳相君忠孝家,可怜亦进姚黄花。
苏轼以诗讽世,鞭笞了从汉武帝开始的荔枝贡到宋朝的茶贡、花贡扰民害民的事实。史志清楚记着,早在汉武帝征交趾(辖境相当于今广东、广西大部和越南中北部)时,岭南的水果——荔枝就引起宫廷注意,汉武帝一时痴迷。他不仅想常常吃到,还想把荔枝树移植到长安。汉武帝要岭南保证专供荔枝运送,安排专供路线,十里一驿五里一堠,急速送达,保证生鲜。另又专派农官研究移植方法,可惜年年批量移植年年死光。连续多年,终于有一株成活,虽然不结果,汉武帝也把它当成宝贝,派专人专守。后来这难得的仅存一株也死掉,武帝大怒,追责连坐,数十人被杀戮。而连年快递鲜荔,沿途人马累死成堆,惨不忍睹,地方苦不堪言。直到汉和帝时,与荔枝龙眼献贡地南海县相邻的临武地方官临武长唐羌(字伯游)亲眼见“邮传者疲毙于道,极为生民之害”,出于良心,斗胆站出来为民请命,陈说民苦民怨,才使朝廷罢了这一方荔枝贡。唐朝李林甫为逢迎上意,复作荔枝贡,又成天怒人怨之事。
当然,上有所好,下必趋之,“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趋炎之人总比强项直言者多。历史上以地方特色为特贡品媚上者络绎不绝,如花石纲引出梁山泊之乱仅只是一例。即使一些世人认为的忠孝清正之人,有时也难免俗。如宋朝蔡襄,很有清名,但就是他最早为皇宫进贡建茶龙团和姚黄牡丹,使贡茶和贡花也成为产茶、产花地的一大负担,以致蔡襄也由此被欧阳修等人垢病。宋及以后,茶叶、瓯柑、卢桔、牡丹、奇石都用驿马快送进贡,贡品扰民成为常态。
“至今欲食林甫肉,无人举觞酹伯游。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苏轼的《荔枝叹》,正是以艺术形式表达了对以荔枝贡为代表的劳民贡灾的强烈愤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