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老街背靠关山坡,面对天灯河,头枕乌龟石,脚抵桥墩子。它就像磁石,有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不论大人还是小孩,男人还是女人,心里都装着老街、挂着老街、恋着老街。
老街不长,从场头一眼可以望到场尾;老街不宽,扛着竹杆不能横着走,只能顺着行。老街上没有高楼大厦,全是穿斗架子房。门楣、窗棂、柱头上的雕梁画栋、呈龙凤彩,以及壁画、灰塑、石狮告诉人们,它们应该是清末的古建筑。
但家的榨油坊把整条街都榨得油汪汪、香喷喷的。榨出了汗水的味道,榨出了岁月的沧桑。伍家的烧腊闻名遐迩,刚一起锅,老街的空气即刻变得浓香四溢、馥郁芬芳了。但家的挂面又白又细,把老街拉宽,把日子拉长,把粒粒麦子拉成了家家户户有滋有味的生活。刘铁匠把炉火捶旺,把老街捶醒,把朝霞捶红。从刘铁匠家出来的都是坚定,都是硬汉,都是种田耕地的力量。蔡家的染布坊把姑娘染得花枝招展,把乡情染得五颜六色,把单调染得丰富多彩。潘大爷顶上功夫了得,他可以根据人的年龄、素养、脸型和发质,理出阳光,理出心情,理出青春洋溢。兰家弹棉花的声音就是音乐,老街人没听过《G小调》,也没听过《二泉映月》,弹棉花之声音就是交响曲,就是天籁之音。听到它,就如别寒冬,如沐春风。
嘈杂的菜市鸡市猪市,永远交易着晶莹的晨露、斑斓的云霞和袅袅的炊烟。一年四季,都在市场集中五谷丰登;春夏秋冬,都在市场展销六畜兴旺。看着稻米、南瓜、箩筐、篾扇、鳝鱼、鸡仔、水牛、猪仔、何首乌,以及熙熙攘攘的赶场人,就看见了沈从文的《边城》,就走近了郭沫若的《天上街市》,就去到了何士光的《乡场上》。市场,互通有无;市场,搭建桥梁;市场,承载厚望。
“演千秋史事尽是悲欢离合,看满台角色无非善恶忠奸”,一副对联道尽了古戏台的全部故事。古戏台是节日的象征,那儿锣鼓一敲,就敲响了节日,敲沸了老街,敲欢了山山岭岭、大街小巷,还有那弯弯曲曲的天灯河、慢水河。
茶馆里,逍遥自在的男人们,膝下坐着小孙子,嘴里叼着旱烟袋,手上剥着盐花生,耳朵聆听着刘评书演绎武林江湖、天南地北。《孙悟空大闹天宫》《鲁智深拳打镇关西》《武二郎血溅鸳鸯楼》《穆桂英挂帅》,成了老街人全部的精神世界,跟那盐花生一样,饱满充足,津津有味,百听不厌。
陈家的裁缝铺略显冷清。农村人不讲究款式,也不追逐时髦。“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困难时期,缝一条开裆裤,儿女们都轮换着穿,一穿就是数年,直至做成打鞋底的布壳子。如今虽少了缝缝补补,却也幸有那几十户场镇客的光顾,才使裁缝铺没有关张停业。到馆子打牙祭的也是凤毛麟角,即使红白喜事,人们也习惯在家里操办。煮、炖、蒸、炒,谁都不陌生。虽然没有满汉全席威风八面的排场,但九大碗、十大桌不在话下,并且碗碗喜庆,钵钵热情。味道没有馆子里的好,但经济实惠,扎扎实实。
谁也没有怀疑过莫家的医院、杨家的药铺,都把病痛交给它,把生命交给它。它可以悬壶济世,它可以妙手回春,它可以让你在地狱门口踅回身来。
老街因盐而繁华,因盐而群英荟萃。老街除了泽亮、昌福、天水、景泉一批帅哥,女子更加出众,她们像盐一样晶莹剔透、洁白无瑕、有盐有味,一尘不染。老街人不知道什么沉鱼落雁,只知道朱家热情奔放的山茶花、周家风情万种的虞美人、陈家亭亭玉立的郁金香。谁见了她们,都要多看几眼,像看星星,像看月亮。看了她们,林黛玉、杨贵妃就黯然失色了。全县之内,马头乡的女子个个都出落得水灵灵、乖桑桑的。她们个子高挑,身材火辣,像刚出浴的少女,冰清玉洁、楚楚动人。想了半天,的确还没想出当代哪位名星可以与之媲美。马头乡场太小,每到赶场天和春节、庙会之日,她们就把自己打扮得如花似玉,仙女下凡般飘向大英老街。名曰赶场,实为赛宝。于是便有了山歌:“春来花儿开,马头妹仔乖,妖的妖拽的拽,个个都像祝英台”“马头妹仔真好看,眉毛弯如月,脸儿像鸭蛋,一头乌发似流泉,两个酒窝深又圆”。马头女子的到来,给大英老街增色不少,也给老街留下了永远的相思。
老街人跟天灯河的水一样清纯朴实。路人肚子饿了,不论到哪家门口一坐,都会给你端碗递筷子。家里遇到什么难事,招呼一声,满街人都会伸出援助之手。老街人认为,那是行善积德。
我们家在老街这头,学校在老街那头。我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穿街而过,所以老街上印着我童年稚嫩零乱的脚印,老街每家每户姓甚名谁、门楣上贴了什么对联,我全刻在心壁。岁月轮回,老街嬗变。榨油坊、染布坊、茶馆……都湮没尘世了,但记忆依旧;那阵阵吆喝声,时不时还在耳畔回荡;老油条、脆麻花、水果糖、红苕泡、甘蔗杆和豌豆凉粉的味儿,时不时还在喉门涌动。
我去学校摘下一片黄葛树叶做成书笺,庄重地夹在记忆的扉页。它可以泛黄,可以陈旧,但不可以丢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