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国志·巴志》记载,从汉高祖刘邦至汉武帝刘彻分割巴蜀,增设郡县起,巴郡的礼乐教化渐次勃兴,优秀人才不断涌现,赞扬他们的诗歌也随之多了起来。赞扬真善美,相对应地便有贬斥假恶丑。因此,在其收录的六首五言诗、三首四言诗,合计九首诗歌中,有六首是赞扬性的,两首是贬斥性的,还有一首是兼而有之以思治的。若用《诗经》开启的美刺传统观照,九首诗歌呈现出了美为主,刺为辅,两种取向相反相成的风貌。
美与刺的直接对象主要是官。从管子宣扬“立官牧民”,到孟子力陈“民贵君轻”,古代中国的官民关系一直都是官为民做主,而不是以民为主,官由民选。基于“民本思想”的为民作主,本原价值在“仁政”,提倡官要爱民惠民,为民多做好事实事,并且自身清正廉洁。在民心目中,那样的官就称为好官清官。然而,在封建的或专制的体制内,反其道而行之的滥官贪官注定了谬种流传,滋生不息,与好官清官犹如风马牛。民看在眼里,思于心里,发而为声就成了诗歌,或美或刺,爱憎分明。
那六首赞扬性的诗里,有两首分别歌颂巴郡人谯玄和陈禅的道德节操。前者历仕西汉末年的成帝、平帝两朝,多次进谏忠言。其后王莽篡权,他不依附王莽,公孙述据蜀称帝,也拒绝替公孙述效力。公孙述派人送毒酒恐吓他,他坦然笑道“吾不省药乎”,威武不能屈。所以巴郡人作诗称美他:“肃肃清节士,执德实固贞。违恶以授命,没世遗令声。”后者于东汉顺帝时官至司隶校尉,始终以“严明正直”著称。一次西域进献魔术杂技表演,涉于淫邪,安帝和公卿一起嬉乐,只有他“独不视”。所以巴人也点赞他“国人以贞真”“理义协乎民”。
有三首,赞扬严遵和吴资,他俩的共同优点是爱民惠民、政绩卓著。严遵本为巴郡人,到扬州担任刺史,真做到了“惠爱在民”。每当朝廷要升他的官,调往别地,都引得扬州“吏民塞路攀辕”。在任十八年而卒,民众们“若丧考妣”,筹集了上百万钱,意欲赡养他的家人,但他时任徐州刺史的儿子坚决不接受。时任巴郡太守的汝南人应季先知道以后,作诗称赞道:“乘彼西汉,潭潭其渊。君子恺悌,作民二亲。没世遗爱,式镜后人。”吴资本为泰山人,东汉顺帝永建年间任巴郡太守,为政有道,“屡获丰年”,民众作歌颂扬:“习习晨风动,澍雨润乎苗。我后恤时务,我民以优饶。”及其任满离去,又作歌表达“思泽实难忘,悠悠心永怀”的眷念之情。
贬斥性的两首诗,与之适成强烈反差和鲜明对照。东汉安帝时,佚名的巴郡太守接二连三慵懒失道,巴郡民歌便讽刺他们说:“明明上天,下土是观。帝选元后,求定民安。孰可不念?祸福由人。愿君奉诏,惟德日亲。”不满之余,还有期盼,受害的民众委实很善良。到了桓帝时,河南人李盛担任巴郡太守,更是贪污腐败,加重民人赋税。因此“国人刺之”,就不再只是讽刺,还加入了揭露和抨击:“狗吠何喧喧,有吏来在门。披衣出门应,府记欲得钱。语穷乞请期,吏怒反见尤。旋步顾家中,家中无可与。思往从邻贷,邻人言已匮。钱钱何难得,令我独憔悴!”其思想深刻性和叙事形象性,已足可以与后世杜甫的“三吏”相侔。
然而,越到衰世和末世,诸如李盛之流的贪赃枉法、刻薄成性,就注定越是层出不穷,无可遏制。正如《华阳国志·巴志》所记述的“汉末政衰,牧守自擅,民人思治”,于是乎有了那首思治诗:“混混浊沼鱼,习习激清流。温温乱国民,业业仰前修!”一气呵成的四句诗,都用双声叠韵词领起,从而将悲愤、渴盼之情贯注其间。诗作者将民众喻为浑浊沼泽当中的鱼儿,无助无奈,多么希望能有习习的清风吹来,将自己引进清澈的溪流。然后直抒胸臆,作为身处乱世、备受戕残的弱势民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心心念念,希望能够遇到谯玄、陈禅、严遵、吴资那样的贤良官员。这是何等朴实,何等凄切,但惨在愿望无从实现。
不难看出,美和刺如同两个极端,一正一反互为映衬,从中凸显出来的乃汉代巴渝地区民众的真实心声。汉王朝的专制统治者虽能容许民众心声流淌出来,却根本不能加以正视,借以了解民心,体察民情,哪怕是局部改善他们的为政之道。这已然作为一个重要原因,加剧了东汉后期的国势衰微,民怨沸腾,终于引爆了公元184年北方地区太平道发动的黄巾大起义,同一时间巴蜀地区也爆发了五斗米道主导的民众大起义,汉王朝终于由之滑向覆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