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的烟火气里,我静静凝望那温润心头的传家宝。
我们家的传家宝,是我爸戴了35年的一块手表。而今这块表,滴滴答答地走着,让我感觉,它是我83岁的爸,脉搏的跳动,也是一个家,在光阴里的默默守候。
这块表,是1985年4月,我爸的领导花了46元钱买下来送给他的。那年春天,我爸调到一个区公所工作。领导舍不得我爸走,买下一块表作为纪念送给了他。
我爸含泪戴上的这块表,也成就了一个传奇。35年时光水面泛动的涟漪,与这块表的呼吸一同飘过。
1986年,我们家成为村子里拥有第一台14英寸小彩电的人家。只要回家,我爸就要看新闻联播,近视的他躬着腰在电视屏幕前,拿起这块手表,和电视里时间播报的“刚才最后一响”准确对齐,秒针与分针完美重叠。这样的习惯,成为一种仪式一直保持,永不厌倦。有一年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发射卫星,我爸乐得眉开眼笑,他那块走走停停的表,和卫星发射中心的报时一秒不差。
星期天,我爸戴着那块手表回到山里老家,一路上碰见干农活的乡亲,纷纷问:“李干部,几点钟啦?”我爸就像一个报时的更夫一样笑呵呵回答:“12点啦,上来歇一歇吧。”
我爸戴着这块手表,从区里再到一个镇上任职人大主席,一直到退休。这块手表也出过不少问题,他把表拿到老街钟表修理师傅那里去修了若干次。师傅有时说:“老李啊,这块表,你就丢了吧。”我爸赶忙摆手:“不能丢,不能丢,这是老领导对我的关怀。”师傅后来似乎懂得了我爸,总是小心翼翼尽心尽力帮忙把表修好,恭恭敬敬递上,并让我爸回家去和电视机里的报时对一对。
我爸就是戴着这块表,送别我的哥哥离开人世。那个夕阳如血色的黄昏,在医院门口,白发晃眼的爸猛地抱住我哭出了声“儿啊,我就还剩下你了”。我爸戴着这块表,翻山越岭去给乡民们传达上级会议和文件精神,在主席台上精神抖擞抑扬顿挫地作报告。戴着这块表,出席我的婚礼,在婚礼上激动地讲了4分钟的话。戴着这块表,在走廊上掐着时间紧盯住秒针摆动,迎来了我儿子的出生。戴着这块表,把我妈从乡下接到了城里居住。戴着这块表,坐在老藤椅上,一字一句读我新出版的书。戴着这块表,盘算着我回家吃饭的时间。戴着这块表,在阳台上目送着我走远,有一次他还对我妈说,儿子从我们这儿回去,步行大约只需要26分钟,26分钟后,我爸准时打来电话“到家了吧”。戴着这块表,有一年春夜,我妈做了一个小手术,他在外面望着手表,结巴着对我说,儿啊,我的表是不是走得慢了一些。戴着这块表,我爸而今常坐在那把老藤椅上看报时就昏昏沉沉睡着了,有次迷迷糊糊醒来,他望见飘飞的门帘嘟嚷着叫出声“你是哪个”。
5年前腊月的一天,我陪我爸回老家。天色阴沉中,我爸突然吩咐我,你给我老领导打个电话过去问候一下。然而,接电话的不再是沙哑嗓音的老领导,老领导的女儿在电话里低声告诉我,她爸已经离世7个多月了。
我告诉我爸,老领导走了。我看见,我爸把头缓缓埋下,他的肩膀,如身旁冷风颤动中的枝条,瑟瑟抖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