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几年没有进巴山了，这次仲春时节进山，颇有些“访”的意味，因为我知道巴山这几十年，特别是近些年发展变化太大了。当然，七百里大巴山逶迤绵延，内涵丰富，探是探不尽的，访是访不完的，我还是只能选择我付出了20年青春热血的城口县、巴山镇，我魂牵梦萦的第二故乡。如果说城口县是重庆市这只“小羊羔”图形的一只尖角，那么巴山镇就是这只尖角上渝川陕三地交界处的一点瘢痕。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儿的一丁点儿改变那才叫改变，这里的一小点儿进步那才叫进步。

先从“低山”说起。后山名曰诸葛寨，县城名曰诸葛城，县城不过海拔四五百米。前两年听说县城里的土城已打造成清民时期仿古街巷，此次进城，这儿当然是首选。只见雕梁画柱、庭台楼阁、花圃假山、流泉婉转，长长的街巷上空远远的城门门楣遍挂红灯笼，进得土城不由你不喜气洋洋。“好个城口县，衙门像猪圈，上堂打板子，全城听得见，上街摔筋斗，下街捡草帽。”这是数十年前只有一道一条河街的县城么？上城的唯一主要街道如今扮靓了，下城的唯一主要商市河街呢？前些年做了些整治，修了河堤和窄窄的步行道，眼下正在全面改建成休闲广场、观光庭园、滨水步道，我们去观看的时候是夜晚，工地土石堆放，不好下脚，但即使这样，广场大妈们也不失时机地见一块土坝就欢歌狂舞，仿佛以后这河街新景全是他们步步逼近声声呼叫出来的。人们告诉我，沿仁河而上和而下早建起了无数高楼大厦，整个县城上下延伸了十多公里，仁河上架起了一桥二桥三桥，连接两岸几十年的老仁河大桥也拆了，就在原地建新桥。

走在南大街、北大街、东大街上，街道宽阔整洁，店铺漂亮光鲜，红男绿女成对成群，感觉恍如走在我家乡万州，不，恍如走在重庆主城的大街上。入夜，后山朦朦胧胧，大街高楼幢幢，彩灯霓虹灯花花绿绿闪闪烁烁。老伴拍下几张夜景发到朋友圈，主城的幺女儿连着发问，二老到了重庆了？二老又到磁器口去了？我想：如今的城口县城，熟悉的人认为从地上一步登到了天上，不熟悉的人认为眼前这样堂皇，过去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回访城口，我还是强烈地想要去看看我当年初到巴山时在高山上兴办药牧场的地方——王家坪。王家坪处于渝陕交界处，海拔1600多米，当年我们在这里开荒种地、采药割漆、饲养猪鸡、放牧羊群，硬生生在这偌大山岭间抠出了指甲大小一块家园。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站在山下向山顶遥望：耗费了3年多青春岁月的王家坪如今啥样了？多想爬上去走走、看看。乡亲们说，公路坯子已经通到王家坪，但车子还很不好走，要不到半山坡的水帘洞看看吧。水帘洞海拔近千米，是我们上山下山的必经之地。也好，重游一半的故地也聊解一半的乡愁嘛。巴山的亲戚们腊肉土鸡洋芋白菜，锅儿罐儿盆盆碗碗，拉了几大车，就在水帘洞的明净山溪旁搞起野炊来。男男女女老辈小辈几十号人呐，我又请来40多年未曾见过面的几位老同事、老亲戚一聚，那场面甚是感人，而且别开生面。巴山的乡亲们日子都好过了，老一辈的不再管理农事家事，任由后人们牵引着，这家吃那家住的享清福。侄男甥女们更是过得潇洒，尽管上有老下有小，一个个有钱了、有闲了，男人们大都在巴山修建的全国首座折线型面板堆石坝水库电站打工，管理配电房呀、修理机械设备呀、驾驶运输车呀，前所未闻的现代化的差使干起来有滋有味；女人们有的在巴山新街上开个门面坐坐班，有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提着个音响跳坝坝舞，录抖音视频。

我还是放不下山顶的王家坪。有人领来一位年轻人，当年王家坪附近大湾三队老社员苟世海的儿子苟云江，这小子大学毕业后回乡当老板，领着一帮人开垦王家坪二荒地，种上了几百亩大黄。苟云江把王家坪药材场的视频翻给我看，他说他仔细研究了我那本长篇散文集《巴山老知青》中关于王家坪气候、地理环境、药材资源等的描写，给他种植大黄带来不少启示。他说他的大黄去年种下，明年就可以收获了，那时正儿八经的公路也通到王家坪了，欢迎我再进来看看。

好，再给来年留下个念想。这时在巴山场镇上，我当年学校的同事罗仁林力邀我去他家看看。罗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就回乡创业的有识之士，他家就在巴山水库边的黄溪山坡上。我们驱车去到他的小小庄园，下车到处参观的时候，人人惊呼：“这不就是大巴山区的小康人家！”当年他响应乡政府植树造林的号召，以每栽植一株树苗30元的价格承包了黄溪这一片山地。如今，房前屋后远远近近的松杉桃梨等树木早已成林，春天开始泛出的绿色和水库的水色融为一体，使人觉得湖光山色立体起来，大自然的原始气息迷醉人心。一楼一底的数十间房屋刚刚整修，十余间卧室供他的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周末回来时任意选择。小庭园的花鸟虫草，山涧竹筒引来的淙淙泉水，屋侧圈里鸡在叫猪在拱，屋后一溜排开的蜂桶，屋前一条小公路接上了稍远处的大公路……

午餐从没见过的丰盛：柴火天麻鸡、山芋炖猪蹄、萝卜烧牛肉、粉蒸排骨、喜沙蒸肉、杂粮五合一蒸格、口袋豆腐、醋溜鲫鱼、碱水粑炒老腊肉、水煮鳝鱼、油炸酥肉、血豆腐干、苦荞粑、菜豆腐、凉拌折耳根、大蒜拌烧海椒……加上猕猴桃酒、半夏药酒，不由你不恍惚迷醉。席间，人们谈兴甚浓，说是常有城里人想到乡间买房种地过田园式生活的新闻，那就比照着你罗家来设计规划吧。罗家老两口分分秒秒呼吸着“天然氧吧”的空气，眼睛长时间抚摸着碧空绿树柔水，耳朵于清静之余由鸟雀为主的天籁之音鼓荡着，吃的喝的全是绿色饮食，成天看看新闻、听听音乐、薅薅菜地、巡巡林子，没事了还自个儿养蜂取蜜，戴上面罩将这大巴山一隅丝丝缕缕的甜蜜抖下来、滤下来、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