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陕交界处的八台山幽深的山洞，是大山千百年来储藏心事的地方。

祖祖辈辈，山民看那些山洞已经习惯了，很少有人进去过。

谁料到上个世纪60年代初期，一大群从上海等沿海城市过来的人，娘胎下地从没有见过大山的人，却在八台山最深最长最曲折最凶险的山洞附近支起了帆布帐篷，搭起了茅草窝棚，石头垒起的灶台上空冒起了炊烟，正儿八经地安起了家。都是些斯文人呐，有的随时夹着个书本，有的长期戴着眼镜，有的下得车来连几步山路都走不稳呐，或是孑然单身，或是携家带口，心怀憧憬，踌躇满志，看起好年轻，好精干，好有学问，好单纯！

山民称他们是“下江人”。他们成天在这山洞里进进出出，挖山不止，搬东搬西，这从无人迹的山洞就被他们踩成了大路。后来这小小洞口就可以进出汽车了，还是些拉泥石拉材料拉机器的载重汽车，偶尔鸣响的喇叭听得山民好稀奇，听得大山好清脆。后来这洞外方圆几公里内就建起了厂房、宿舍，修起了街道，开起了商场，再后来还办起了学校、幼儿园，办起了医院，变得像个场镇一样热闹起来。

真是岁月改变人啊。这些远方人氏凭啥千里迢迢远离故土到这儿来钻山洞、爬坡坎、安家立业、繁衍后代？那边过来的下江人和这边世居的山里人怎么就这样头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进了屋，天长日久，先是非亲非故地搅在一起，后来就沾亲带故地绑在一起，一辈子两辈子地联合过起日子来……

这些说不懂随着岁月的流逝自然就懂了，可有个问题山民永远搞不懂：这些远方来人不论男女老少，看起来一门心思都在那山洞里，说个不多心的话连魂都掉在那山洞里，他们成年累月在山洞里干什么呢？那山洞里有些什么奥秘呢？那山洞里能有什么好东西呢，能出金娃娃么……

这个秘密果然是天大的秘密，永远的秘密。远方来人从没说出来，后来很多人和本地人成了家也没说出来。山里人也从来不打听，反正那山洞上辈子这辈子本和我们没什么关系。这才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啊，公家人不说的事情，老百姓就不问；国家心里的秘密，也就是老百姓心里的秘密。国家的战略安排，大三线建设，备战备荒为人民……这些词儿山民当时当然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知其所以然。就连这些内迁的人员也只是知晓个大概呀，反正党叫干啥就干啥，党指向哪里就奔向哪里，哪里需要哪里有我们，哪里需要哪安家，这就是我们的心愿，这就行了。

下江人和当年红军过八台山一样，普遍和山民打得拢堆，走得最热乎最逗人喜欢的是那位长年累月守护洞口的络腮胡子。他每天的工作主要是和另一位职工轮班守洞口，24小时值守，两班倒，这活路看似单纯其实复杂得很，累人得很。除了他们进洞作业的工人和检查工作运输材料的人员车辆（就这些人也持有特别通行证），任何人是不准靠近洞口的。络腮胡子擅长吹口哨学鸟叫，他说学会鸟叫的声音可以和大自然交谈，增加很多乐趣呢。没想到后来安排他守洞口，哦，这就对了，估计他和进进出出的开车师傅们有个约定吧，他在洞口哨位上学着山雀的叫声“这——是一辈子！哪——是一会儿”这么一吹，咦，一辆拉土石的汽车就出来了，再一吹，一辆拉仪器的汽车就进去了。这可比城市里的红绿灯管用得多哟！殊不知这一吹就吹了几十年，后来这洞口果真安上了红绿灯，络腮胡子也吹不动了，由他和他当年叫做村姑后来叫做老婆的女人生下的儿子接替，站在洞口值班。

以上说的都是与山洞有关的事。其实多少年来，重庆、万州等地到城口到陕西安康的长途客车都要翻越这海拔2300多米的八台山，岁月的过客们坐在客车上，是不了解这山肚子里的情况的。只看得见一块木牌，不怎么正规地插在乱草簇拥、重车碾出两道深槽的山间公路旁，上写：“万源白沙工农区”。人们只知道这些地方素来是农耕地带，刀耕火种，广种薄收，除了久久的长长的深深的浓浓的“农”，怎么又钻出了一个“工”，一个崭新的别致的功能齐全的一个“工”呢？客车下得山来，说话间山洞里出来一些人，蓝色的工装穿着，藤条编织的安全帽戴着，眯缝着眼睛，手搭凉篷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再吸进一口气。啊，人们明白了，这儿已是今非昔比，因了这一个山洞，国家安下的一只眼睛，一个新型的工业园区已经形成，亘古大山开始甦醒，开始睁眼看见了山外的世界，看见了海外的世界。

如今，车过八台山只需沿快速通道穿过6000多米长的隧道，不用再一台山二台山三台山地绕道翻越八台山顶了。车过八台山隧道中部标有“川渝界”的地方，我忽然感觉时空的通道好长好长，同时又好短好短。我不知道那个山洞离眼前的隧道有多远，在同一个山肚子里形成什么角度，我只知道兵工厂位于隧道的上方，还有一条地下河也位于隧道的上方。哦，怪不得车过隧道，还听得到很远的上方似乎有金属撞击的嗡嗡的隐隐的回声，还有岩水时不时滴落下来。虽然隧道外就是林海草坡、鸟鸣啁啾，幽深的隧道内是听不到鸟叫的，但不知怎么的，我耳边似乎硬是响起了山雀的叫声：“这——是一辈子！哪——是一会儿！”我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