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接父亲来城里,刚住上几天,父亲就要急着回乡下,如果我们留他,他反而生气。我知道,父亲是属于乡村的。
早年,因为我们兄弟姐妹多,父亲为了养活我们,起早摸黑地干,越重的活儿他越争着干,这样挣的工分多,工分多了年底分的粮食才多。有时,父亲白天干了很重的活儿,晚上还要为队里做点手工活,如编打谷用箩筐、筛子什么的,拿去队上交了后还能算点加班的工分。年复一年,父亲终于把我们养大,我们几兄妹中,有读书出来在县城工作的我,有在外地做生意的弟弟,也有在镇上教书的妹妹。在别人眼中,我们都有出息了,可父亲却老了。
母亲常年往返于几兄妹家中,不是帮着接送孙子、外孙,就是帮着买菜做饭,倒也乐在其中。但年过花甲的父亲却恰恰相反,他似乎越来越留恋乡村。每次接他来县城,他总是头天来第二天就要急着回去,有时我们执意留他多住几天,他却总是坐卧不安,常常半夜起来一边抽烟一边望着窗外,嘴里念叨着:“土里的包谷可能背上娃了,田里的稻子可能抽穗、扬花了哟!”听上去仿佛他已来城里很久了似的。我理解父亲,也不再留他在城里住下去了。
第二天,父亲早早起来收拾好衣服。我和父亲去了汽车站,乘车到家乡的村口下了车,正好碰见刚把儿子送上车的王大爷,一见父亲回来了,他高兴地走上来问道:“你好久去县城的,怎么不多耍几天呢?”父亲回答:“前天去的,我感觉在县城耍了好久一样。听说村里这两天要开承包会,要把村里的鱼塘承包出去。”“这会昨天开了,一位外地来的老板承包了,已签了合同。”“哎,我就想昨天回来的嘛!”王大爷问:“你想承包?”父亲摇了摇头。“那你还惦记着这事干嘛?”父亲没出声了,但我却明白父亲的心情。
一路上,父亲像出了一趟远门似的,见了熟人就打招呼、递烟,乐得像个孩子。路过一家农户门前,一条大黄狗先是“汪汪汪”地叫着,待我们走近了,它似乎认得父亲,竟十分亲切地摇起尾巴来。
到了家,父亲十分熟练地洗锅烧水泡茶,茶泡好了又忙着煮饭,我看着忙来忙去的父亲,似乎这时才看到了一个快乐的父亲。不一会儿饭就弄好了,父亲又倒上了两杯老白干,与我一边喝着一边说着话:“这老白干,我喝了大半辈子了,比你城里那酒好喝。以前累了,喝两口;烦了,也喝上两口,睡一觉,啥事也没有了……”我听后没出声,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饭后,父亲扛着锄头带我去看老屋前的菜地,只见这片菜地被父亲管理得井井有条。记得还是春天我回乡下时来过,父亲在这里一会儿翻地,一会儿提水浇灌。现在辛苦的耕耘终于换来了喜人的收成,地里挂满了西红柿、茄子、黄瓜、辣椒、苦瓜等,红绿相映,十分逗人喜爱。父亲说:“这些菜没有打农药,你明天走时带些回去,是真正的绿色蔬菜哟!”
不一会儿,邻家的李大爷、对门的王大爷也纷纷来到田埂上,父亲便放下锄头坐在田埂上与他们边抽烟边说着话。“村上那个五保户麻二爷昨天被接到镇养老院里去了,要不是大家劝他还真不想去哟!”“这是好事嘛。他腿脚不方面又无儿无女,去了有人照顾呢”……
为了好好陪陪父亲,我在乡下的老屋里住了一晚,晚上父亲给我讲了许多村里的事,有伤感的,也有高兴的,但我都听得十分真切。父亲说:“这些年,村子里发生了不少事,以前和你玩得最好那个三娃子,出去打工,现在当老板了,前不久开着宝马车回村里转了一圈;你大姑家的那个小顺子在外面做生意,娶了个外国媳妇回来,去年来我们家还买了好多东西呢;还有,听说我们村上马上要建个农民新村了,楼下门面楼上住房,你弟弟说准备在村里开个超市呢!”
父亲说着说着就呼呼睡去了,我却像父亲在城里一样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我起身悄悄走出屋,站在院坝里,看见一轮明净而皎洁的月光如水地映照着小院,映照着田野。山村里静静的,只有从屋里传来的,伴我长大的父亲那呼噜声,显得格外动听。
我似乎明白了,父亲是属于乡村的,乡村才是父亲心灵的栖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