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了，来城里的时间越来越少。按父亲的话说，那是因为城里的空气总有一股硫磺味儿。

他对父亲的话感到疑惑，站到窗前用力地呼吸，没那味啊。当然，在乡下，空气里是树木、山泉、稻香飘溢的气息。

他大学毕业后，来到城里，父亲仍在乡下种田。他写了很多诗，其中不少是关于乡土的，麦子、玉米、稻谷、锄头……却从来没有一首写给父亲。父亲是最亲的人，有时也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他很少与父亲亲近。从小到大，父亲就信一个理，把庄稼做好，让全家人有饱饭吃。

他住进了电梯房以后，父亲来到城里，跟人上了电梯，却又不知道怎么出电梯，上上下下，有时坐了好几趟，可父亲不吭声，他朝电梯里的人呵呵笑着。实在是有些急了，就跟人说了儿子家的楼层，被好心人带到了儿子的家门口。

父亲嘴上说着不愿意来城里，但哪能做到呢。这些年，父亲还是一次次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到城市，背着刚收割的新米、刚打下的核桃、刚挖出的藕。父亲每次来，屋子里便飘着老家田园的气息，这是他喜欢的味道。父亲总是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厅，像是在相馆里照身份证照片一样规矩。在那个杂草丛生的乡间土路上，父亲脚步能迈得飞快，可以去追赶一只野兔。

父亲来城里，他很少和父亲闲聊。每一次，父亲都是匆匆地来，疾疾地回。把送来的东西刚刚放下，父亲便要走，他便送父亲下楼。他塞给父亲一些钱，父亲有次发火了：我缺啥钱啊，有吃有穿的。

那一次，父亲从城里回乡，挑着一担竹筐，迈着歪歪斜斜的步子就要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了。他突然追了上去，叫住父亲，喊出了声：“爸，我给你洗澡，搓一搓身上的灰！”父亲怔了怔，跟儿子回了家。

他把水温调好，热水哗哗哗地流出来。父亲脱了衣服，竟像孩子一样腼腆和羞涩。他让父亲站在喷头下，开始一下一下地给父亲搓背。这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肉塌了，骨头上薄薄的皮就像泄了气的一架老鼓。就是这个男人，创造了他的生命，生产了一季季的庄稼，栽下一棵棵树，挖了一口口井，也送走了村子里一个个远行的人。

他给父亲洗了头，父亲第一次用上洗发液。在乡下，父亲一直用的是皂角水洗头，皂角树是母亲出嫁到老院子那年父亲栽下的。这是一个轮回，多年前，是父亲用木盆里的热水给他搓背洗澡。而今，终于轮到他第一次给父亲洗澡，搓一搓身上的灰了。多年后，他的儿子，也会这么给他洗澡、搓灰吗？

足足洗了一个小时，他给父亲换了干净衣服。他再重新回到喷头下，自己也洗了一个澡，水气袅袅中，他流下了泪水，暗自想着父亲今后每来一次，就给他洗一次澡。

父亲走后的那天晚上，他失眠了，半夜起来给父亲写了第一首小诗：“爸/第一次给你搓背/我就搓到了你的骨头/我多想抱你从时间里走出来/就像多年前/你从村边的小河石墩上/一把抱起我过了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