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合川涞滩古镇旁,我家后门不远处有一整块宽阔干净的石头,呈椭圆形,由东北方略向西南方向倾斜,能够晒近二十家人的粮食。别的村少有这么好的天然晒坝,村里人自豪地用“大石坝”三个字给它命了名。
大石坝上用錾子手锤打出一条条浅浅的痕迹,是一家和另一家的界线。丰收时节,石坝上是一块块不同形状和颜色的粮食拼图。村里人晒稻谷、高粱、苞谷、油菜,有时也晒红苕干。农闲时,晒很多柴草,有的甚至把苞谷杆和稻草麦草成垛地堆在石坝上。有人家忙不过来或外出的,大家彼此帮忙照看和抢收,偶尔也有因为晒过界线吵闹的,连带说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如今这群人大多远离故乡,在遥远的外乡拼搏立足。
人们还在大石坝中间开凿了一条深约三寸、宽约两寸的排水沟,顺着石坝的倾斜蜿蜒而下。我常常认真疏浚堵在其中的树叶和泥沙,像在经营一项水利工程。下大雨的时候看着流水,十分兴奋地跟着奔跑。
大石坝的东北一线,从羊湾到后湾绵延的悬崖下原是一层层陡峭的斜坡,被乡亲们开辟成一梯梯条形的庄稼地,和对面的塔子岭、任家院子背后的山堡之间,构成一处巨大的箩筐一样的地形。这里和渠河边下涞滩西面的丘陵之间,有一湾水田,一直蜿蜒到上涞滩古街下的长岩洞,仿佛一条长龙,人们就称呼叫大湾龙田,龙首那块田最大,离渠河最近,半张着嘴,涨水时节,似乎可以吞吐河水。
逢夏秋高温多雨季节,我们喜欢相约到大石坝边上去看渠河涨水,水涨得越大越是欢乐,完全忽略了下涞滩临河人家的惊慌。每当看见暴涨的水渐渐退去,我们会带着遗憾往回走。要知道,能够亲眼看见一条小河陡然变成一条汹涌的大江,那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
今年谷雨前回了趟老家,站在石坝上,仿佛觉得石坝缩小了数倍。有的地方表层石皮翘起,有的地方长了青苔,像是岁月留下的痕迹。80岁的莫六叔正好扛着锄头路过,莫二哥在苞谷地里除草,几株滴水观音在石坝边的泥土里摇曳,附近的柑桔花开正香。一瞬间觉得故乡在苍老中蕴含着生机。
我们说起以前晒坝的繁忙,说起许许多多与大石坝有关的故事,那一切好像都是不远的事。
我家修建于上世纪70年代中期的新屋离大石坝很近,大石坝西边有我们家的菜地。母亲一生大多数时间都劳作在菜地里。有一年母亲尝试种了花生,收成还不错。土地靠近大石坝一边种南瓜和丝瓜,稀疏的藤叶间,扁圆的青黄的南瓜隐隐可见,让人欢喜不已。大石坝,无疑是我乡愁中重要的部分。
而今新屋已成老屋。独守多年的二哥已于几年前病逝,屋檐下一捆捆苞谷杆整齐排列着,好多年了。也许,再不会有人用它们燃烧出炊烟的模样。屋顶铁锅状的信号接收器锈迹斑斑,黑白电视机天线兀然立着,屋中间的矮木凳上积满厚厚的灰尘。大哥一家二十多年前就定居主城,他们以前的厨房和猪圈屋的门锁早已掉落。房屋旁边那棵巨大的香樟树需两人才能合围,遥想幼年植树,少年在枝丫上读书,青年外出求学谋生的情景,每回故乡,与香樟见面都觉得又将阔别。大树旁原来有一篷竹林,从大石坝的角度拍摄过来,竹尖上曾经停留过一轮孤月。曾在此吟过一首《归乡记:月光是清冷的》——
整个乡村陷入到飘渺之中
田野下沉,白日所见黄色稻桩和
土生土长的小菜,此时都没入夜色
远方无嘈杂之音,寂静博大无边
好多空房子长出杂草,断墙举手向天空投降
亲人远走他乡,或独守自己的墓地
我以星星的孤独,感受月光的清冷
仿佛听见一只鸟失眠,它试着扇动翅膀
说:一切都近似虚幻之物啊
太多记忆纷至沓来,我刚刚建好老家微信群,家乡人一窝蜂拥进来,文字、图片、语音聊天,热闹非凡。他们终于找回了失散多年的朋友、童年记忆,以及久违了的故乡。他们兴奋不已,在一个虚拟空间里,获得了实实在在的欢乐和幸福。
这么多年来,每次回家,我都会悄悄去大石坝,散步,拍照,冥想。仿佛寻找一个精神的托身之处,用一个独立空间证明存在,借此也要把城市的日子过得缓慢而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