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年集是一场十里八乡的盛会。
就像《京都风俗志》所写:“十五日以后,市中卖年货者,棊布星罗。”那一天,热闹迅速从名词变成动词,从影影绰绰变成浩浩荡荡,让羊肠般的土路不得不使出吃奶的力气吞吐汹涌的人潮。有人在狭小的空地里见缝插针地摆摊,有人在吆喝和还价声的间隙中小心翼翼地挪动,形形色色,推推搡搡,吹吹打打……如火如荼的年味就这样在露天的乡土大地上密不透风地赶了千年。
在童年的印象中,年集的味道是甜美的。
时不时就有卖糖葫芦的人,把插杆当作旗帜扛在肩头,无声地召唤着四面八方的小孩。山楂裹在金黄的糖浆里,像是人裹在一年的好事里,红光满面的脸颊上泛出微醺的光泽。它确实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不知不觉间就溜到我的手里,顺便挤走兜里一张纸币。有时候,还会碰到卖棉花糖的。那如烟似雾的形态、雪白蓬松的质地和入口即化的口感更是让我欲罢不能,大口吞下,仿佛把花团锦簇的甜言蜜语和敬酒词也都吞进了肚中,为年后走亲访友做足准备。
最东边,是吹糖人的固定摊点。或是鸡狗马羊,或是悟空八戒,孩子们各种斑斓的想象都能在师傅的手中得到实现。我们围在两侧,看他瞪大了眼睛,鼓起了腮帮,一双手弹琴般快速揉捏,圆滚滚的糖浆就生出了牛角,或长出了金箍棒,插在木棍上一摇,就勾起了一片崇拜的欢呼声。守在一旁,糖浆浓郁的甜味久久不散,看着师傅灵活的巧手,甚至感觉自己的情绪也在被揉搓、塑形,这一年的甜蜜前景似乎即将在师傅的手中被一一预言。
年集的颜色是吉祥的。
我喜欢跟在人群中看对联,虽然不懂典故,但依然看得津津有味,在或工整或狂放的毛笔字中咂摸对仗与平仄。有人在现场书写,不管毛笔在红纸上是否走出了龙蛇,当他弯腰提笔的时候,就已经在身边人的捧场声里和王羲之肩并肩。地上摆着一沓沓福字,各种字体、颜色、花纹应有尽有,人世间所有的福气在这里都能找得到模子。
不远处,是卖灯笼的区域,最多的是红色的灯笼,如同一片高低错杂的雨林,把周围都染红了。如果它们会悬浮的话,一定能把故乡的天空塞得满满当当,一路延伸到辽阔的田野上空。灯笼的半面是灿金的四字祝语,半面则是鲤鱼、牡丹等吉祥图案,下面坠着红色的穗儿,随着风轻轻摆着尾。提一盏灯笼回家,来年走上再远的距离,也不会忘记归乡的路。
年集的声音则是闹腾的。
这时候可没人会在家里睡懒觉,挤满一条条街道的声音漫过窗子,涌进每个房间,就连家养的鸡鸭都叫嚷着,想出去溜达一圈。招呼声、欢笑声、叫卖声、还价声此起彼伏,把灯笼的穗儿拨弄得来回摆动,惹得货架上的铃铛也忍不住地唠起了家常。“再买点瓜子,不然看春晚的时候没得嗑了”“给小二子买双虎头鞋,新年就要生龙活虎”“把福贴在窗子上,福气就到家了”……人声鼎沸,像是一场金戈铁马的大雨落在了湖泊,水花溅得人心神激荡;又像是潜藏在鞭炮里的轰隆声要在年集里进行一次试鸣,不在耳畔留下丝毫留白。可偏偏,年集越吵,越热闹,越喜庆!
对我这种自小生活在城里的人而言,年集里成群结队、气势汹汹而又理所当然的方言和土话听起来陌生而又熟悉——这是文化基因与地缘血脉的共鸣,压过了二十多年的疏远与隔阂,迅速同化着我的腔调和语气。
一直到现在,每逢过年我都会回老家,去年集里赶上一遭。在这里,我总能看见乡村最澎湃的激情和最旺盛的生活气息,期待与收获在这里集散,文化与乡愁在这里赓续。关于幸福、和谐与富庶的答案,无需追寻,它们在每一张笑脸上洋溢着、舞动着,每一年都在开花结果。
我也莫名地觉得,只有赶了过年集,才能真正地跨入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