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金佛
水墨画,常用水墨交融绘出山水雄浑、墨色浓淡营造层次立体,凡赏画之人平心、静气、凝神,便能从那落纸烟云中品出——晕有晕的风姿、染有染的润泽、润有润的恬静。水墨又常与诗词相伴,读王维《山居秋暝》中“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便可看他自己所作《雪溪图》;读苏东坡《惠崇春江晚景》中“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便可看惠崇所作《秋浦双鸳图》;读郑燮《竹石》“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后,我竟机缘巧合在桂林阳朔一处古戏台上,遇到了他绘“竹”的真迹,真是让人兴奋。
最近陪孩子读到李白《清平乐·画堂晨起》——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她抬起稚嫩的小脸问:“到底是谁把白云揉碎了去?”我竟一时语塞。正是冷冽的大雪时节,除了刺骨寒风在窗外呼呼吹,南方小城里太阳都暮沉沉地少见,哪有天仙狂醉?她不依不饶道,“要不,去最高的地方吧?”“最高的地方会摸得到云吗?”“最高的地方会不会把云变成雪呢?”……一时兴起,决定陪她去临近的金佛山碰碰运气。
金佛山最高海拔2238米,因此从西坡先乘巴士、再换索道上山,是登顶最温柔的选择。从索道口下站,气温陡降,兀地将人从山下满目青翠扯进山上苍茫的雪景里。
这是金佛山第一场冬雪,原以为,毛绒般纷飞的雪造不出多大的势,谁知除了脚下的路还坦荡荡裸露着,其余地方都不同程度地浸着白。
初雪洋洋洒洒下得活泼,仿佛知道这是冬日里不错的落脚之地。道两旁的竹枝不过一夜功夫,被软软的雪随竹叶轮廓覆盖、再以自身之清白施以墨绿、染以淡绿,工细巧整地低垂着,这是竹叶一年里难得安静的时刻。偶有竹叶兜不住的小部分雪,就顺着暖阳的一呼一吸落到石头上缓缓化开,从山石的凸起处开始浸染、逐渐向低凹处过渡,石头则有节奏地由暗灰、淡向炭灰、昏灰、银灰、亮灰,那一滴雪也用整个生命浓度来完成了湿漉漉的染色。往深处走,箭竹林消失了,迎来一片方竹林海。
金佛山的竹与别处不同,世人皆知竹子是圆的,金佛山方竹却呈方形,用手轻握有“方”的感觉,但它横切后的内里是圆的,内圆外方的形态使其在一众竹中成为特殊的一类,故而有着“胡为而圆今此君能方矣?盖其德也全”的特指。到了冬日,乔木之下的方竹巧妙地躲开冰雪的重压,寒风把竹叶描得高低错落、虚实相间,玉屑似的雪末儿从缝隙里飞落,让竹林脚下垫起一层松软的白雪,竹枝、竹叶上有凝结的小冰晶挂着,在日晕之下映着柔光,画面仿佛显得丰富、温暖了。雪是纯白之物,它飘向土地,也只飘进那些心中留有空地的人。
到金佛山,绝不能错过绝壁栈道,山上的好景被栈道珠链般地串着。栈道紧贴崖壁盘旋而上,崖边已被云雾笼罩着看不清脚下深渊,只得侧身而行,扶着一侧千重岩壑的崖壁小心向前挪动。这时颗粒似的细雪开始乱舞,急匆匆扑向我脸颊又撞向别处,心也跟着起伏,只听得脚步在雪上踩出短促而轻微的嘎吱声。走到燕子洞,才得以喘息。
抬头被所见之景一惊,漫天洋洒的飞雪,将一幅巍峨耸立、绵延入川的水墨画囫囵个儿地铺展在我眼前!远处天山共色,雪在苍茫间沉浮荡漾,云雾在天边流动又在山间缭绕,层叠的山尖被积雪染白,山上千万种植物高矮不一、明暗不同像是蘸水的笔染花青、藤黄、墨自然过渡而成,向阳面的山石像是用赭石加墨烘色而来,轻重变化勾勒出山石、峰峦的体积、质感及种种脉络纹理,几缕烟迹又润出了模糊之感,竟让脑海里霎时回荡起“金佛何崔嵬,缥缈云霞间”的绝响。
这时,小女儿问我:“所以,金佛山尖尖上住着天仙吗?那天边到底是雾是云还是雪呢?”我想,那是金佛山冬日献出的人间水墨,至于天仙是谁,会不会就是站在山中豁然自由的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