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此青绿入梦来
当前年和孩子们一起种下的桃树,胀破第一个花苞时,吊脚楼的飞檐正悬着半枚月亮。我站在木廊上远眺,云海在峡谷间缓缓舒展,黛青色的雾霭从清江水面漫上来,濡湿了我靠在栏杆上的衣襟。新生的梨花瓣乘着晨风掠过檐角,十万青山次第苏醒,檐角的铜铃忽然叮咚作响,惊得几片梨花落在父亲留下的竹编背篓里,惊醒了那些被晨露浸润的记忆。
那年我七岁,背着半人高的竹篓跟在父亲身后。背篓里装满梨树、李子树、桃树、桂花树幼苗,嫩绿的叶片上还凝着水汽。父亲赤脚踩在梯田的泥埂上,古铜色的脚踝沾着泥土,像从山岩里长出的老树根。“种树要像绣花嘞。”他把着我的手将树苗放进土坑,指甲缝里的泥土簌簌落下。我们沿着坡地种下这些果树,父亲说这是给山神备下的聘礼,等来年花开满坡,就能娶回漫山的青绿。
三十年后梨树已亭亭如盖。我蹲在老梨树下抚触树皮皲裂的纹路,忽然摸到两道浅浅的刻痕——那是幼时用镰刀刻下的身高标记。树皮沟壑里蓄满春露,指尖掠过时,仿佛触到父亲粗糙的手掌。当年他抱着我量身高,下巴的胡茬蹭得我咯咯直笑,松木气息混着烟草味,和着山风落进年轮深处。
暮色漫过武陵山脉时,我常沿着父亲开凿的石阶往山顶走。石缝里钻出的鸢尾花紫得惊心,像大地捧出的未寄家书。父亲离开后,十七载春秋更迭,父亲用竹篙挑着火把巡山的剪影,早已融进漫山遍野的苍苔。那些他亲手嫁接的油茶树,枝桠间结满星星般的白花,暗香浮动处,仿佛能听见他哼唱的土家山歌在树冠间流转。
今年惊蛰来得早,无人机掠过层层梯田航拍。镜头里的故乡宛如天工开卷:青瓦吊脚楼点缀翡翠色茶田,清江如碧绦缠绕群山,我们父子栽下的树林已成雪浪翻涌的花海。操作屏忽然蒙上水雾,原来山雨来得急,千万条银丝斜斜穿过花枝,恰似父亲当年教我辨认年轮时,顺着皱纹滚落的汗珠。
昨夜梦见回到那个栽树的清晨。父亲仍穿着靛蓝土布衫,弯腰培土时后襟沾满梨花瓣。我欲替他拂去落花,抬手却触到满树新绽的绿芽。晨光中十二株梨树忽然化作十二道青山,父亲的背影渐渐淡入苍翠,唯有他烟斗里升起的青雾,化作云海漫过重重峰峦。
山岚起时,我取出父亲用楠竹根雕的笔筒。筒身斑驳处,当年他刻的“绿水青山”四字依稀可辨。春雷在远山隆隆作响,似有千万双手在云深处叩击大地,催促新绿破土而出。我蘸取清江研墨,将漫山青绿写入家书——那些父亲种下的树,正在替他把春天,一年年寄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