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錞于自述

我诞生于一个暴雨滂沱的黎明。熔炉被点燃，火焰跳跃，那些闪耀着金属光泽的最纯净的铜料，正等待着被唤醒。当最后一滴铜汁渗入陶范缝隙时，巴人祭司用苍老的手掌抚过我发烫的脊背，冰凉的雨水顺着竹棚倾泻而下，在青铜胚胎上蒸腾起阵阵白雾。我听见巫祝在雷声中祈祷。

青铜之躯在九层夯土祭坛上慢慢冷却，匠人们用细腻的砂纸，一点一点地打磨我的身体，直到每一寸都光滑如镜。我逐渐看清了自己的模样。筒形的身体圆润而厚重，肩宽腰细，通高六十八厘米的躯干上布满了神秘的“巴蜀图语”，那是匠人用陨铁刻刀在我肌肤上镌刻的符咒。羽人击鼓与独木舟纹像极了龙舟竞渡、劈波斩浪的场景，鱼与卷云纹浪漫而自由，白虎纹则是勇猛与力量的象征……最特别的是头顶那只青铜虎钮——它前爪踞地，脊椎弓成满月，獠牙刺破凝固的时空。每当月圆之夜，虎影便顺着青铜纹路游走，在墙上投出跃动的猛兽。

年轻的巴王用鱼凫骨杖叩响我空腔的瞬间，山涧悬棺群传来阵阵磬音，江水激荡，发出龙吟般的轰鸣。老祭司说道：“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他用骨刀划破掌心，让温热的血液注入虎钮凹槽，在我体内凝结成暗红的斑纹。

在和平的岁月里，我作为礼器，在各种庆典中奏响清越之音。春分时节的播种，少女们会绕着我跳起白虎踏歌舞，铜铃系在脚踝上发出细碎的清响；秋收后的聚会，各部落首领将青铜矛插在我周围的土地，矛柄上悬挂的盐块化成霜雪；族人的葬礼，当悬棺被铁索吊上绝壁，祭司敲响我，让亡魂能循着金属裂响回归星辰。

然而，在我青铜铸造的躯壳下，始终蕴藏着白虎的劲勇之魂，那是廪君精魄所化。

公元前316年的那场血战，改变了所有巴国人的命运。张仪、司马错率秦军压境的清晨，将士将我抬上江州城头。浓雾中突然响起密集的蹄声，黑压压的秦军战车如潮水漫过山脊。鼓錞争鸣，当第一支火箭擦着我耳畔掠过时，城头的夔鼓与我同时发出怒吼。我拼命震动腹腔，声波化作肉眼可见的涟漪，撞向敌阵战马惊恐的瞳孔。

“咚咚咚——”鼓点越来越急，我的声浪与鼓声在空中绞成螺旋。守军踏着我轰鸣的节奏将滚石推落城垛，巴人战士的青铜剑随着我的震颤共鸣。忽然有温热的液体溅上我的虎钮，我看见年轻的鼓手仰面倒下，箭矢穿透了他的胸口。一名受伤的老兵立即上前补上位置，他抡鼓槌的力度让我的铜芯都在战栗。

江州城破，我躺在溃退的牛车里，流亡的巴国人用手抚过我身上一道道深深的剑痕，滚烫的泪水滴在我冰凉的躯壳上：“请再为巴人怒吼一次吧！”我的回声苍凉。

此后几百年，我辗转于各个战场。在山野，我曾见证楚军夜袭时火把连成的赤色长蛇，碎石震落山崖阻断追兵；在密林，汉军将我悬挂于古树，声传十里调度伏兵；最难忘是赤壁火攻那夜，东吴水师敲响我时的力度，竟让铜身产生了细微的裂纹。战船在烈焰中崩解时，我沉入长江前的最后记忆，是甘宁将军战袍上抖落的火星，如流星雨坠向江面。

我躺在阴暗的江底，听着头顶传来流水的声音，如陌生的梵语诵经声。曾经令我震颤的战场杀声，终究会随流水而逝。虎钮上的铜绿越来越厚，直到某天，我再也发不出声响。那些在青铜血脉中奔涌的战争记忆，渐渐凝固成铜锈的纹路，成为江底封印的秘密。

公元1989年的夏天，万州区甘宁镇，一场洪水来袭。惊雷划破天空，也刺破了我沉睡的黑暗。考古人员小心翼翼将我捧出，一如祭司般虔诚。他们用细刷拂去我身上两千多年的积尘时，虎钮上的铜绿突然剥落了一小块，露出底下暗红的血斑。青铜不会流泪，我空荡的腹腔再次泛起细微的震颤。

如今，我静静地躺在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的展厅里，游客们驻足观看，惊叹不已，称我为“錞于王”。

当灯光透过玻璃照射在我头顶的虎钮上，那一瞬间，我仿佛又听见两千年来所有为我而震颤的灵魂。此刻，我希望你也能听见，这远古的呼啸，这穿越时空的回响——虎魄镇山川，金声慑鬼神！

（注：万州出土的战国虎钮錞于，因其精良的工艺和神秘的“巴蜀图语”，被誉为巴文化最杰出的代表，收藏于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