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风起
梨花是被清明捧在手中的花。它的白比梅花少几分厚实与明艳,白得娇弱,白得柔软,花瓣微微向内弯曲,像不经意间低垂的眼睑,在杨柳风中透出几分忧伤与惆怅。
梨的谐音为离,当梨花遇到清明,哀伤便抖落成树下时起时落的清风。
祭祖时,攒了一年的思念和满树梨花都需要释放。它先是随着低语一朵朵飘落,再是一簇簇洒落,一树树倾落,却又悄无声息。人抬起头,才发觉肩膀、发梢已落满。那素雅的剪影,在朦胧的泪眼中落下,让倾诉完的人们忍不住相信,这是逝者的回应。你看它飘落得不疾不徐,悠悠荡荡,是否在转述天上人一切安好?忽然闻到的一抹清香,定然是其欣然的馈赠,带给地上人深深的慰藉。
路上行人欲断魂时,梨花为清明添上一抹盈盈洁白。我突然理解了清明为何同时拥有祭祖和踏青这一悲一喜的两种习俗。珍惜韶华,活在当下,是对逝者最好的慰藉。恰如吴惟信所写:“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且去听莺啼、赏杨柳,日暮咏而归,再用流连忘返的笑容迎接夜里托梦的逝者。你看,梨花正争先恐后地落着,落在脚印里,落在春雨溅起的波纹里。它们是在催着你呢,就像儿时母亲催孩子出门闹春一样。或许,天上的人也不愿地上的人沉湎泪水,于是掀起春风,摇落纷纷扬扬——“快出去踏青吧。”
再看那“梨花一枝春带雨”,再看那“梨花枝上层层雪”,仿佛看见淡妆素袖碧纱裙的女子翩然起舞。这当然是一种错觉,但它会理所应当地出现,就像我又在一树梨花上看见了雪光和月色。元好问和我有着同样的遐想:“春色惜天真,玉颊洗风露。素月淡相映,肃然见风度。”梨花簇拥枝头,小巧的花蕊隐约外露,鹅黄色的萼片点缀其间,是春意恰到好处的雕琢。站远些望去,像无数雪球沿树枝滚动,若晃一晃树干,必能摇落一道奔腾的飞瀑。难怪诗人感叹:“恨无尘外人,为续雪香句。”它的美,只有无垢的出尘之人才能淋漓展现。
可是,走得再远,终有返程的时候;走过的时光,注定无法回头。
昨日,听到《梨花开又放》,闭上眼,仿佛回到掩映在梨花丛中的故乡。我伸出双臂,一阵风吹过,梨花飞上天空,绕着我旋转,花香氤氲,似要淋湿我的身体和影子。它们依旧纯白,有着经年不变的容颜,但树下嗡嗡响的纺车已停,发根泛白的母亲也已不在了。这些梨花再也落不到母亲的臂膀,只能绕着村庄转了一圈又一圈,越飞越低,直到零落成泥。空荡荡的风里,只剩下不成字句的呢喃。
人在回乡和离乡时,最先、最后一眼看到的都是家门口的树。而一身素衣的梨树,更会在梦的最深处撒落花雨。
母亲在世时,每到清明,都会采一篮梨花,洗净洒在蒸好的糕点上。每一口咬下,清香缠绵唇齿。母亲去世后,我们做不出精美的糕点,便在羹汤中加入切碎的梨花。或许是熬煮更能释放清香,也或许是记忆叠加,那份淡雅的滋味竟有了更悠长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