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那座毡帽山
我在百度上搜索“毡帽山”,竟弹出了七八个相同的地名。
但我要寻找的毡帽山,它是耸立在我故土的一座山。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梦境里,常常出现的一座山。
毡帽山的海拔只有500多米,它不可能与珠穆朗玛峰这些屹立在地球上的山峰那样驰名。远远望去,在白云下昂头奔突的毡帽山,山顶上的松柏树,俨然在山顶上戴了一顶毡帽。我也愿意对这座故土之山作这样一种精神上的仰望,想象它犹如一个山梁上躬身劳作的农人,在阳光下戴着一顶破旧的毡帽,经历着沧桑风雨的侵蚀。
我的生命,是吮吸着毡帽山的乳汁萌芽的。想起我堂伯在世时,在病榻上还对我殷殷期望,侄儿啊,曹雪芹在寒风中喝稀粥,冻得打抖,还写出了《红楼梦》,我就不相信你条件比他好多了,就写不出《红楼梦》那样的书来。
我知道,像堂伯这样的长辈,对我是有寄托的。但我实在是没有能力,让我故土的毡帽山,像莫言那样让他的东北高密乡名满天下。这一辈子,我只做一棵毡帽山上的草吧,默默无闻,独自吞咽人生悲辛。
毡帽山,它曾经是一座在僧徒颂经声缭绕中,让各路人士蜂拥而来朝拜的佛山。有一年,在毡帽山上,老家86岁的陶老头对我回忆起当年胜景,他说,在清末民初时期,毡帽山建有远近闻名的佛教寺庙,高耸的庙宇很是威严,庙里有一群群高大的菩萨塑像,从省内外赶来的一批批信徒在这里长跪不起,那时的毡帽山,古木苍苍,密密匝匝的林子里,斑鸠、老鹰、白鹭、红隼这些鸟类的鸣叫,与庙里悠扬的钟声合奏。
我爷爷27岁那年,从长江边的一座村子里,拖家带口来到毡帽山下一座叫马耳坡的山丘上扎下了根,繁衍着一个家族的血脉。从高处俯瞰,马耳坡其实就是毡帽山昂头延伸之中的背脊之处,它与毡帽山的山势是一脉相承的。爷爷来到毡帽山下,第一件事就是上毡帽山的老铁匠铺子里,在炉火熊熊中打下锄头、镰刀、铁锨这些农具,然后把几块板结的荒芜之地开垦出来,从此那块土地上庄稼如浪生长,产出的食物养活着一家老小,给毡帽山也增添了一片绿色。
我童年时,毡帽山上的寺庙早已拆建,不过仍有旧日庙宇的一点痕迹。有一处老建筑上,还有翘角飞檐,雕花木窗。我在那房间的木窗里,呆呆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赶集人。那些年,从毡帽山下出发,躬着腰爬过层层叠叠的石梯,就可以看到办公房。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一栋老式木楼,一排排森严的古树在风中沙沙沙响动,绿荫蔽天下的公社木楼里有一部手摇电话机。6岁那年的有个赶集天,我手里拿着毡帽山铺子里才出笼的热气腾腾的大馒头,想进去送给公社文书,然后求得他的同意,给在北京的毛主席打一个电话。但公社文书告诉我,他确实不知道毛主席的电话,也坚决拒收我送去的馒头。
17年前的秋天,毡帽山下的马耳坡,在隆隆炮声中,隆起的山丘被夷为平地,离毡帽山不远处,一座山顶机场开建了。我爷爷的坟也要拆迁,从坟墓里挖出的腐烂棺材中,白晃晃的头骨里,还有一排整齐的牙齿,像是在呼喊。后来,从机场起降的飞机呼啸着从毡帽山顶飞过,我感觉机身快要擦着老家乡民们的屋顶了。一些老乡起初睡觉时总是不塌实,担心飞机会突然掉下来,后来过了好久才放下心来睡觉。
我在城里一趟趟地回到毡帽山,我需要那里饱满蒸腾地气的灌溉。在秋天,从山顶俯瞰,昔日金黄稻谷如大地之毯的景象已经不多见了。我的乡民们,在城市化的滚滚进程中也纷纷进了城,土地也荒芜了许多。毡帽山上的那口老井,还在汩汩汩地涌冒着,老井如眸,它是润我初心川流不息的水,也让故土里的人心得以归拢。
前不久的一个夜里,故土上几个散落四方的儿时好友,在毡帽山上摆下睡袋,夜里仰头望天,温暖如帆布的蓝色天幕上,星斗闪烁,大家感叹,有好多年没有看到这样的星星了。早晨在露水中醒来,沐浴着毡帽山的晨风,我们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在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