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我有了故乡
我是陪父亲回乡的。在此之前,我已多年不曾回到父亲的故乡,一个叫磨盘山的地方。
记忆里的磨盘山,一个簸箕型的村庄。最高处就是磨盘山,左侧一个抵挡土匪的寨子,右侧一个平缓的小丘。我家就在磨盘山下,“簸箕”中央的田野、溪流和水渠,就是我儿时的整个世界。水渠延伸出去的地方,是我无法企及的远方。
从泥泞蜕变成高速的回乡路,一直畅通无阻。十月的清晨很是清冷,透过车窗的水雾看不见星光。到达村口,天空忽然下起大雨,很急很密,似赐予我们盛大的洗礼。
这是我儿时的世界。曾经难以攀越的磨盘山,竟然其实只是一个小丘。水渠没有了,多了宽阔的水泥路;寨子没有了,被劈开成了高速路。在众多漂亮耀眼的小洋房中,我多年未修缮的老屋,已破败不堪,周围杂草丛生,门前的芭蕉树,居然一直肆意的活到现在,并且愈发张扬了。
可是,我从不认为这里是我的故乡。
因为:我是父亲捡来的孩子。父亲说他有一次出去挑煤,看到路边一个背筐里一个孩子哇哇直哭,大冬天的,觉得太可怜了,就把我抱回来了。回来喂了几口米汤,我就笑了,后来也就没舍得丢。每次说这个,母亲在旁边也附和地点头。更讨厌的是,隔壁邻居经常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看你有姐姐,有哥哥,根本不允许再生孩子了。你爸爸妈妈就是看你可怜才捡你回来。所以你要乖啊,多听爸爸妈妈的话啊!”每每这时,我憋住眼泪不敢哭,但恨不得封住他们的嘴。但事实上也是啊,在农村,为了生男孩,超生是常有的。而我们家已经有男孩了,根本没有超生我的理由。
捡来的孩子,为了不再被抛弃,一定得努力证明自己的存在。于是,从幼儿园开始,我努力猜父亲给我的谜语,努力和父亲玩猜拳游戏,努力认真练字争取超过父亲……如此,成功让自己没被二次抛弃。待自己稍微大一点,似乎不再害怕被抛弃了,就开始了叛逆。那时母亲没少流泪和叹息,邻居没少指责和数落。我,依然故我。
因为,磨盘山不是我的故乡。我,没有故乡。
我记忆里的乡路、乡趣、乡亲,都只是一些断章的片段。我从那条水渠走出去,就丢失了磨盘山的一些段落,童年无法形成一篇完整的文章。
阴差阳错,我考上了父亲曾经就读的师范校,那时已完全明白“你是捡来的”是那个时代父母逗乐孩子的最大谎言,也早就不介意自己是否父母亲生。只感觉冥冥之中我就走上了父亲曾经走过的路,这个缘分比身体流淌谁的血液还让我感怀。
待我工作后,母亲为了照顾我一直随我生活,后来父亲也结束和母亲的两地分居状态来到我们身边,我更是极少回到磨盘山。
2017年10月12日,气温极低,我陪父亲回乡。
磨盘山的清晨除了锣鼓声、雨声,似乎万籁俱寂。村里的老人与小孩陆续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依稀记得那些老人曾经走路的姿态,但不知道他们的脊梁早已弯曲。一个戴着毛线帽子的小孩躲在老人撑着的伞下定定地看着我,我似乎轻轻的微笑了,但我没有糖果,无法拉近和小孩的距离。虽然,我曾经也是小孩的模样。
大雨下得异常犀利。和两个多月前医生给我看父亲的肺癌诊断书那天的天气完全相反。
而今,我的父亲安详地躺在老屋前的墓地。墓地的泥土在大雨里变得异常冰凉,我掬一把泥土给父亲,这泥土,带着童年青草味的清香。
我知道,从此,我有了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