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面条
包产到户,解决了温饱问题,经济的拮据又困扰着我家。父亲决定开商店。
起初,他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只是帮乡供销社代销商品。没有专门的房间,就在他和母亲的卧室写字台上摆些肥皂、火柴、盐巴、味精等日用品。顾客来了,家里每个人都可以去取商品来卖。过了一段时间,父亲看代销店的生意还行,就去办了营业执照,正儿八经开起了商店。
那时,我大概十来岁吧,常常被父亲带着去批发货物。我有一个竹编的小背兜,每次都要为父亲分担一些。我家住得偏,无论赶哪个场,即使空手单程都得走一两个小时。背上东西,耗时更多。第一次的新鲜感过后,我就不想陪父亲去背货了。你想,那么远的路,天不亮就出发,到了街上还要排队,等货物批发到手,一般都接近中午时分。为了省钱,我们从不在街上吃东西。必须把货物背回家再吃。常常饿得头昏眼花。每次去背货,我都苦不堪言。
我家邻县的一个乡镇也在搞批发,从那里批发货物利润稍微高一些。虽然那个地方离我们家要远得多,但为了多赚一点儿钱,父亲不怕路远,常常带着我去那里批发盐巴、啤酒、白糖,都是很重的东西。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我又跟父亲去背货。因为快要开镰割谷了,批发货物的人特别多。等我们把东西买好,街上已经散场。早上吃的那点儿东西,早就消耗殆尽。闻着家家户户飘出来的菜香饭香,越发让人感觉饥饿。但是,我不能说饿。父亲挑着一担货物走在前面,那担货物很沉,少说也有一百多斤。走上一段路,他就把扁担从这个肩膀换到那个肩膀。天上没有一丝云,太阳毒得很,公路两边尽是小树,遮荫都难。没走好久,我就全身淌汗。父亲比我流汗更多,他肩上的擦汗帕子都能挤出水来。忽然,传来一阵“哐哐哐”的声音,“车子来了”!父亲卸下肩上的担子,把我的背兜也接下来摆在地上。果然,一辆绿色的拖拉机出现在我们视野里,越开越近,越开越近。父亲站到路中间,举起汗帕子,扯起嗓门喊:师傅,搭个车哟!可是,司机根本不理睬,也不减速。眼看车子就要碾过来了,父亲连忙躲回路边。嗨,走吧,还是“11路脚踏车”稳当!父亲讪讪地说。
经过这一折腾,双腿越发沉重,每挪一步都很艰难。好不容易走到一个叫新场的地方,那里曾经是一个乡场,住家户较多。走到一家住户门前,父亲说,我们歇歇吧。坐在房前的阴凉处,我们才发现,居然是家面馆。父亲不停地用帕子擦着满身的汗水,问我:饿了没有?我没有答话。这不明知故问吗!要不给你煮碗面吧?过了一阵,父亲又说。你吃不吃?我问他。我就不吃了,我不饿。那我也不吃。唉,你这个娃儿呀!他站起身,走进门去,叫了两碗面条。
面条端上来了,底下压着翠绿的菜叶子,面上浮着红彤彤的海椒,香气直往鼻孔里钻,瞬间渗透了五脏六腑。挑一夹送进嘴里,真香!我便埋头狼吞虎咽。很快,一碗面条就被一扫而光,连面汤也被我喝得干干净净,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碗。
我这才细细打量起这家馆子来。说是面馆,其实就是个住家农户,屋里摆放着锄头箢篼,灶台上方烟熏火燎。回想我刚刚吃的那碗面条,其实还没有平时母亲煮的面条好,油也不多——不过,真是特别好吃。
吃了那碗面条,我和父亲再上路,脚步就轻快多了。太阳似乎比刚才温和,空气中也多了几丝风。也许是面条太咸,一路上,我和父亲都觉得口渴,只要遇到水井,我们就停下来喝一气。水在肚子里荡来荡去,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就像胸前藏了个水罐。
我跟随父亲背货,只有那次吃过东西。那碗面条的美味,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舌尖上。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