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河记
40年光阴,用桥作记录。
1978年9月,小杨成为潼南实验小学的一名新生。为了抄近路,她偶尔会沿着一条大河往返,河是涪江,一路哗啦哗啦地,追着小杨的脚步和耳朵。河对面有一片树林,一年四季郁郁葱葱,她的妈妈说,那是松林坡。松林坡?那里面有没有拖着大尾巴的小松鼠?它们抱着松果啃的样子一定可爱极了!站在涪江河边的小杨引颈眺望,一双圆圆的眼睛里,跳跃着好奇的波光。小杨多么想去对岸的松林坡走一走、玩一玩啊,可又不知道怎样才能过河,她不是鱼儿,不能摇摇摆摆地游过去;也不是鸟儿,翅膀一拍,扑啦啦就飞了过去。小杨细细的叹息一次次顺水而去,直到上二年级时搬了家,与实验小学做了邻居。
1986年9月,小杨成为一所乡村中学的复读生。那一年,她落榜于城里的高中,她的妈妈联系了一所乡村中学,学校在莲花村,与县城只隔着一条涪江河。那时候,过河已有浮桥和轮渡,但隔河千里,枯水期里搭了浮桥倒也罢了,虽踩在跳板上会像个醉汉一样偏偏倒倒,却不用等待。不过,丰水期就会拆掉浮桥,要过河就得看渡船的脸色了。那柴油船的脾气相当暴躁,一出声就炸雷似的哐哐哐,能把耳朵震得半聋,但如果没有凑满一船人,就算望穿了河水,它也是不会作声的。河那边的船是这样,河这边的船同样如此。中午这样一个来回算下来,迟到算不错的了,一节课都可能报废。等船过来,等船过去,过河的艰难让小杨变成涪江河边的一截电线杆子,一双圆圆的眼睛里,涨满了忧伤的潮汐。
为了节约时间,刚入学时,小杨在码头边的一个食店里啃了几天包子。后来听说班上有两个来自外村的女生,其中一位的亲戚在莲花村有一间闲置的房子,两人中午就在那里煮面吃。于是小杨找到她们,参了一股。
一株老黄葛树旁,一间竹篾和泥巴糊的房子探出头来。一个小柴火炉,一口补巴重补巴的锑锅,一把干面,大半口缸加了盐的油辣子,就是制作午餐的工具和材料。这碗面,有盐无味,一股干辣的味道在嘴巴里左冲右突,极不挑食的小杨,也是把“不吃面就得去过河”当咒语一般念着,才顽强地将一碗面吃完的。
因为不愿过河,所以咬牙吃面,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上学期结束,小杨妈妈为小杨在县城一所镇属中学谋得一张课桌。
时间飞快,一晃,小杨就长成了大杨。
家居涪江河畔,大杨远眺的视线时时与河对岸的风光相撞——河边的芦苇,远处的翠竹,更远处的脉脉青山……而视线之外,还有清粼粼的人工运河,红灼灼的桃花山,但若水面没有搭起浮桥,她宁愿错过,也不会过河。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一座大桥从水中站起,而不是,仅仅浮在水面。
1994年9月,涪江大桥竣工通车。涪江河上的第一座公路桥梁,终结了潼南人靠轮渡与浮桥过河的岁月。那一天,阳光朗朗,大桥上的大杨,被汹涌而至的人潮裹挟着,不用迈步也能走。过年才会有那么多的人,过年才会有那么多笑成一团的脸。
当一座新城在涪江大桥的另一端拔地而起的时候,第二座桥又飞架涪江。这座叫做“莲花”的大桥,一朵朵石刻莲花于桥栏上,优雅而精致地绽放。正是大杨当年去莲花村复读时过河的地方,她在踏上莲花大桥的那一刻,往事一幕幕地接踵而至。她的眼前,一个板着一张脸的中学女生,踩着浮桥的跳板,偏偏倒倒;她的耳边,柴油船扯开了它的大嗓门,震天价地哐哐哐;她的胃里,有盐无味的干辣面又开始左冲右撞。
那些岁月纷纷远去。
涪江大桥、莲花大桥、金佛大桥、东安大桥——今日的潼南,已是四桥横跨涪江。
作为城市地标,这四座桥,不只为连结涪江两岸而存在。从白昼的熙攘退出后,每一座桥的景观照明工程,都在为潼南的夜景挥洒着瑰丽的诗句。粼粼波光、熠熠灯光、闪闪星光,辉映着,缠绕着,诗歌一般,如梦似幻。
2018年9月,历时两年时间建成的新涪江大桥竣工通车。昔日那座双向两车道、桥面宽11米的不堪重负的老桥,被一座双向6车道、桥面宽36.6米的单塔双索面结合梁斜拉桥给取代。那是一把雄伟而华美的巨型“竖琴”,于涪江之上,奏起了一曲时代强音,磅礴大气,余音不绝。
通车仪式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复制了14年前如同过年的那一天,虽然细雨飘洒,不似14年前秋阳明媚,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轮鲜亮的太阳。
浩荡的人潮中,又岂能少得了40年前就在思忖怎么过河的那个人?40年光阴,那个人已成老杨,她一大早就来到新涪江大桥,与几个老同学一道,端着个手机左拍右拍、上拍下拍。几个白发渐生的人,忽而伸出一把剪刀手,扬起胜利的旗帜,忽而运足内力,往半空一纵,忽而又展开双臂,像河面上,一群白鹭的悠然飞翔。
要命,老杨嘴角一翘,简直是老妇聊发少年狂。
更要命的是,老杨竟然觉得,这没什么不正常。
是真的。
因为老杨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