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脚
听母亲说,父亲的膝盖又开始疼了,我知道那是常年的脚疾引发的,这使我又想起从奶奶和母亲口中听的关于父亲的故事。
父亲,1945年5月出生,是家中长子。听奶奶絮叨:父亲刚出生时,那窄星星的尖翘脚儿,煞是好看,秀而翘且修长。父亲的膝下有三个妹妹和一个小弟弟。那时一家人能过上好日子:一靠劳力吃饭,就是家里要有主要劳动力;二是要有一技之长,比如石匠、木匠、棉花匠等之类的匠人。我的婆婆爷爷天生本分,劳力也不济,要糊养九口之家过日子谈何容易啊!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亲在家中排行老大,理所当然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早早地尝尽了人生的酸甜苦辣。
“老大呀!你明天还是跟着爸爸去背矿石吧,背了回来,明天我们就团年了!”一个农家妇女对一个瘦瘦的孩子叮咛道。其余孩子一听说要团年,高兴得跳起来:“哇!要团年了,又有糖肉吃呢!”那个瘦瘦孩子什么话也没说紧憋着嘴。第二天凌晨,这位农家妇女开始催那个瘦瘦孩子:“快起来,快跟爸爸一起背矿石去,我明天在家要准备团年的东西,蒸糖肉给你们吃,你背矿石累,一定多给你吃点。”瘦瘦孩子迟迟不想起来,又不忍心拒绝,慢腾腾地穿上衣服。这位妇女鼓励着孩子:“去吧,去吧,你背二十斤,爸爸就可少挑二十斤,你看爸爸身体不好,分担一点,一斤三分钱,你背二十斤就有6角钱,一角给你自己用哈?”这个瘦瘦孩子就和爸爸一起去了矿石厂。他们要把矿石从矿石厂运到东邻寺去煅烧石灰,单程至少有五六十里路。这个瘦瘦孩子脚上穿着草脚母(就是农村人用稻草捆绑在脚上),背着矿石跟在大人们的队伍后面,向东邻寺出发。正是年关的天,很冷,下着雪。起初,他还跟得上,后来慢慢的,草脚母也走散了,光着脚在泥泞的路上走着。小小身躯一扭一扭。爸爸还一直叫他快点,一起的挑夫纷纷劝说:“别催了,他才好大点的娃娃哟,背上背着二十斤矿石呢!”后来,爸爸没再说什么了,偶尔转头看一下,看到掉远了就在前面等一下。那一天,交完矿石回来已是晚上,瘦瘦孩子那两块木头似的脚用热水温了好久仍然红肿、麻木,走路时踉踉跄跄。那一夜,他糖肉也顾不上吃就迷迷糊糊地睡去了,睡时身体还在发抖的。
这个瘦瘦孩子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的一生,是用他那双脚一步一步的走过来的!听婆婆说,父亲八岁时开始背矿石,十二岁上走幺滩、九龙、蒙家,下走柳荫、三圣、石坝,将一边低廉的东西挑到另一个价格稍微高一点的地方去卖赚一点价差,一趟最多也就赚到那么几毛钱,几毛钱放到现在连一支冰棍都买不起,那个时候那几毛钱可是全家的期盼!
一九六六年,父亲参军了,参军体检时,父亲各方面均正常,就是父亲的身高和脚长不成正比,医生说,父亲身高不很高,却生了一双大脚,两只脚像两艘船一样。父亲临走时,拿出了他所有的积蓄100多元。那个年代,100多元可是个大数目,想想一个九口之家在解决全家人的温饱之余还有这么大笔节余,是很让人羡慕的,这完全是父亲为了家庭生活坚持不懈的脚步带来的。
转业回来的父亲被分配到学校任教,他常常将部队学到的乐理知识毫不保留地传输给学生。父亲酷爱音乐,什么笛子、口琴、二胡、风琴等乐器他都会。他常说,音乐,在悲怆时,它会让你感到一丝快乐;在感动时,会让你潸然落泪。它会人世间的各种欢乐,辛酸,痛楚;爱好它,它会在你生命里注入无穷的动力。
也是这一年,父亲认识了母亲,一个勤快的女人,她被父亲的二胡声紧紧锁住了心。结婚头一晚,母亲看到了父亲那双宽大、粗糙的脚掌,听父亲讲述儿时经历。母亲柔软的心被触动了。从此,每天晚上给父亲打洗脚水,监督他泡脚二十分钟以上,成了母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职责”,直到今天。
父亲当上了教师,可我们家一直也不很宽裕,上有多病的婆婆,下有两个正读高中的孩子,那时虽然交通也方便了,父亲也长期坚持走路送生活费给我们:姐姐在华蓥中学就读,离家四十里。父亲每周走路给她送生活费,每次都要多拿点钱给姐姐,多的就是父亲走路省的车费。我那时在江北一中上学,离家至少有八十余里,父亲仍然每月坚持走路来给我送生活费,每次都要多给一些。这些都是父亲用脚省下的。到了我们姐弟俩上大学的时候,离家更远了。记得一天,学校安排我们到沙坪坝区的重庆大学做实验,中午时分,我和同学们出去逛街,一个熟悉的声音叫我,真没想到父亲就在眼前,他说,我准备先给姐姐把生活费送去,再给你送来,这下好了,先给你再给她后我就可以直接回去了。父亲又是走路来的,看着沧桑的父亲,不忍心接过他手里的钞票。父亲使劲攥着我的手叮嘱道,学习忙一定注意身体多吃点。我抽出几张执意要给父亲并叫他一定要坐车回去,可父亲使劲摆手说,不要,没事,走路就当活动筋骨呢。看着父亲的憨笑,我的鼻子一酸。就这样,父亲用他的脚步陪着我们姐弟俩完成了大学学业。
最近,我陪父亲到医院检查,连医生都很吃惊:“你的膝盖骨都磨变形了,现在根本无法复原,除了少走路别无他法……”我无意间又看到父亲的这双脚,那脚背高高地隆起,四根趾头弯了下去,差不多连成一块肉紧紧地贴在脚掌上,只剩下大脚趾孤零零地露在外面。父亲就是用这双脚,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把我们养大成人,把我们送进了大学校园。
如今,父亲走路比以前少多了,唯一爱好就是空闲时拉拉二胡。父亲拉的二胡曲调时而低沉,时而高亢,时而清脆,时而雄浑……悠悠地诉说着父亲的人生,在这些曲声里,我仿佛依稀听到父亲那咚咚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