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秀山

我依然记得，我诧异的表情。

这真是秀山？我站在秀山的土地上张望，它太平坦开阔了，以至于我恍若走错了地方。但我知道，我爱上了这片土地。重庆东南部的土家族苗族自治县，原以为它居武陵山脉，必是另一座山城。可是它却被称为“小成都”。

漫步花灯广场，和春熙路一样，霓虹闪烁，热闹繁华。而所有的霓虹都有着同样的色彩，所有的繁华又都有着相似的脸谱。所以，我更清晰地忆起风，行于闹市，却依然清新又洒脱随性的风。它像一个智者，保有自己的步伐，并不为行人的节奏和弥漫的美味鲜香左右。

在花灯广场行走，一切景致都恰如其分。梦里一般，走着走着，恍恍惚惚，我走出了自己。有人在远处燃放烟火，璀璨了整个夜空。但我不是一闪即逝的烟，也不是一亮即灭的火，我是星，对了，就是星，是眼睛再小，也要在高处一直睁着，望着秀山的星。我看到更多的人从灯笼下走出餐厅，抹着嘴，带着满足的笑，行走在广场的斑斓夜色中。有歌声轻轻飘荡，缓缓的，柔柔的，掀开往事的一角，窖藏的美好溢出来，又光一样，罩着我，也罩着他们。

我不知道西街曾经有多喧嚣有多拥挤，作为秀山老城的中心，想来必是商贾云集，人来人往，各种货物琳琅满目，呼喊声，叫卖声，回荡西街。熙熙攘攘中，有人购买着生活，有人兜售着青春；摩肩接踵里，有人交换着汗水，有人互赠着秋天。我错过了西街原始的繁华，好在我终于来了，没有错过它现代的朴实。我想我应该更喜欢此刻的西街，它深沉，幽静，它厚重包容，又不失大气简约。西街，像秀山孕育的一枚竖果，它成熟了，经历时间的淘洗，它沉静了下来，所有轮廓都彰显力与美，所有内核都富含营养和韵味。有时候，我又觉得它就是一幅凝固在时空隧道的古画，不摇摆，不张扬，安静地透着清香，满身都是语言。

只是太多的语言我不懂。有些语言是天后宫说出来的，说天妃的神灵和无私的庇护，说徽商的智慧和奔波的辛劳，说秀山花灯歌舞的精彩，说秀山民俗文化的丰富……天后宫临河而立雄伟又气派，抱紧沧桑与希望，守着祈祷和祝福，风里雨里，它不停述说着。我望着它，像望着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萌生出无尽的敬畏。而八卦井水在一侧汩汩流淌，有着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豁达与通透。突然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喜欢秀山的朋友们了，许是几百年来，他们都喝着这八卦井的水，早已内心澄明，宠辱皆忘。我注视八卦井很久很久，它拂开历史的烟尘，也说了很久很久，我似懂非懂，却又听得津津有味。人哪能离开水，它的故事与千家万户有关，它的清澈和甘甜也与千家万户有关，有的故事越存越香，它只说与我一个人听，我就一个人好好捂着，想听的人，当去找它，若有缘，定会听得迷醉。

走出八卦井，我被一座新修的石拱桥吸引。它太新，拱得太圆，又太精致。我忍不住走上桥，他们玩笑说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桥。我没有见到牛郎，只是迫切希望借它的高度一睹西街的全貌，但显然，我失败了，它太小巧了，也不太高，我看到的，依然是楼遮着楼，灯掩着灯。是的，这又是晚上，逛着走着，天就黑下来了，灯就悄无声息地亮起来了。西街家家门前都挂着花灯，仿佛三百六十五天都在过节，仿佛天天都有喜事降临，这应该预示秀山人的乐观吧。灯很热闹，却不喧嚣，很为我所欣赏。流连在这里，我是迷上了这份祥和，这份宁静。游人并不多，也没有人大声叫卖，偶尔有背着背篼的人走过，飘荡麻糖的甜香，或是老咸菜的醇香，我会追着闻一路，却并不叫停他们。我有些害怕打乱这里的秩序，一个过客，应该低调一些。我这样想着，他们就走远了，夜又围了过来。西街就这样，幽深幽深的，住进我秀山的回望里。

爬山虎还要向上攀爬，它有旺盛得令人嫉妒的生命力。在它攀爬的韵律中，我不得不承认，离开秀山很久，我的目光还停驻在梅江河。我在追问一条鱼，如何游过了三百多年日子，依然隐藏在我寄宿于尘世的脉管，仿佛比我的回望更抽象，我用尽力气，也只能感觉它的短鳍一下一下划动，梅江河的涟漪就泛滥向远，触动我沉寂已久的心弦。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行走真好，可以发现更多值得留念的事物。比如梅江河两岸的灯火，比如河中屹立的大桥，比如河边摇曳的芭茅，它们都那么安静，那么贴心，让我的世界一样都不多余，一点也不残缺。我此时才知道，其实不是我在走，而是它们，沿着一条怎样曲折的路，走进了我的心里，并住下来，不再离去。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是沿着老码头的台阶走向梅江河的。河中一排整齐的石墩规范着渡河的步伐。步子不紧不慢，流水不紧不慢，水里的世界，岸上的世界，很难分清谁在复制着谁，要么空旷，要么水灵，要么高远，要么澄澈。此岸到彼岸，有多少个石墩，就有多少次跨越，一段人生，被梅江河记取，而梅江河坦露着自己，不娇柔，不造作，高深也罢，肤浅也罢，你看到的都只是一时，一瞬。河水自顾自流淌着，我不由得卸下我干涸的影子，远处的灯光投过来，帮我把它渡进梅江河。我在石墩上走，影子在河里走，像一种特殊的充电，还没跨上岸，我们都满血复活。我暗暗庆幸，没有选择高处平坦的廊桥，这样，隔水越近，就越能感受一条河固有的脉动，越能接受一条河持久的旷达。在梅江河边行走，你可以什么都不想，你就行走在自己的内心，像坐在风的蒲团上，听梅江河似有若无的诵经声，你走了多久，就修行了多久，等你回到原地，你又不只在原地了。就像此刻我回到重庆，我在重庆的夜里，我又不只在重庆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