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弘仁: 虎口余生的斗士

唐弘仁晚年留影

 每逢金秋，我常常夜不成寐，怀念“一一·二七”殉难的烈士，同时也怀念那些幸存的同志。无数为人民革命事业视死如归、壮烈献身的先烈，其高风亮节，光耀日月，千秋万代为世人顶礼膜拜。然而，那些虎口余生、继续为革命事业鞠躬尽瘁的幸存者，他们的崇高品德和光辉业绩，不是同样值得我们崇敬和歌颂吗？
虎口脱险
我的挚友唐弘仁就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在渣滓洞脱险而幸存下来的。在“文革”期间，有人严厉地问他：“那么多烈士都牺牲了，为什么只有你活下来？……”那么，唐弘仁是怎样活下来的呢？
1949年2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向南进军，淮海战役取得辉煌胜利。蒋介石等企图利用假和谈，苟延残喘，等待美援。党中央、毛主席根据当时形势，于3月21日提出“和平八条”，为和平谈判作准备。国民党政府西南军政长官、政学系首领张群，梦想保全西南地区政治与经济实力，亲自去见民主同盟主席张澜，希望张澜帮助他进行和谈。张澜主席向他提出在四川不再征兵、不再征粮、释放政治犯三点要求，作为他对和平确有诚意的表示。当时预定4月1日在北京举行和平谈判。张群迫于当时政治形势，加上个人打算，企图争取张澜，以便在北京谈判前创造对自己的有利条件，因此，对释放政治犯这一点，谈判进行得比较顺利。3月28日基本上达成协议，张群同意三月底以前无条件释放21人，其中就有唐弘仁。唐是在1947年6月1日的大逮捕中被捕的，当时他是中国民主同盟主办的《民主报》主笔，未暴露中共地下党员的身份，因此得以获释。
唐弘仁说，他们事先毫不知情，离开魔窟渣滓洞时，说是转移关押地点。把大家集中在另一个地方，由特务主持开了一个“座谈会”，大家一言不发。无奈，要大家换了衣服和鞋子，用汽车送到野外，让大家下车。唐弘仁辗转到了上清寺特园。不久，和谈破裂，特务又到处抓人，我们听说舒军、李康被捕，便立即到特园，租上两辆黄包车，挂上车帘，把唐弘仁接到李子坝原刘湘公馆私立中华高级会计职业学校内，化名唐石坚，在专科部安排几节英语课。为了安全，我们让他住在一对青年夫妇的内间房中。住房原是浴室，在浴缸上架铺，门外是一排衣服，看不到内房。房间的窗门外有一排水管，紧急时可以沿水管滑下楼，进入后园树丛中。唐在这里一直住到11月30日重庆解放。学校地处近郊，环境幽静。但因曾为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官邸，且三面环水，景色宜人，迎面有两株高大玉兰，晶莹剔透，四周蔷薇环绕，园内香樟翠竹，繁花似锦，常有不速之客，幕名来游。为了防止意外，由张凡同志专门负责，一有军警宪特或可疑人物来校，立即通知唐弘仁隐避。在此期间，唐亦暗中进行安置难友家属和护厂工作，幸而都能按时返校，安全无恙。
狱中斗智
平时摆谈狱中情况，我们深为唐的斗争精神和崇高品德所感动。唐弘仁194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经济系。武大十分重视外语，有些课程是用英语教学的。因此，唐的外语功底是较深的。在狱中，唐曾多次运用外语和国民党特务进行斗争。这些事实非常感人，也饶有风趣。当他被关押在石灰市稽查处看守所时，所长叫胡安潮，是个不学无术、道德败坏的特务头目。每天总要想方设法寻找话题，骂几句共产党，吹捧几句蒋介石，借以表示他对党国的忠诚。他特别喜欢卖弄英语。一次，他弄来一只死老鼠，指着老鼠的尾巴，借题发挥，破口大骂：“你们都是共产党的尾巴！做共产党的尾巴没有好下场！”他还一个个地问：“你是不是尾巴？”唐弘仁气极了，恨不得打他几个耳光。踌蹰了一下，决定利用他伪装懂英语的弱点，回击他。于是用英语说：“不错，我是共产党的尾巴，作共产党的尾巴并没有什么不光彩！你呢？一定是蒋介石的尾巴吧！介石的尾巴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做他的尾巴，才真正不会有好下场！”接着又问他：“你知不知道免子是什么东西？那是红眼睛、长着一身毛的畜生。后腿长，前腿短，尾巴也短，你懂不懂？”这个特务似懂非懂，从脸色和口气来看，他知道是在骂他，但无可奈何，只好点头哈腰，连说“呵呵呵”，在场懂得英语的难友不禁哄堂大笑。
唐弘仁的俄语也有一定基础。在狱中，由于营养不良，体质很差，曾经昏倒，折断了三颗门牙。但是他仍然坚持学习俄语，并组织几个同志一起学习。他通过一个穷苦人出身、看守他们的士兵，买了本《俄文读本》，为了防备敌人发觉，把书头切掉，书面撕去，并将全书分成四册保存。不久，渣滓洞又关进几个在苏联乌克兰做过工的难友，俄语说得很流利，他便利用放风机会，向他们学习，校正发音。不料被同室的一个姓赖的，被大家叫做“皮狗”的出卖，他向特务告密。9月2日那天，突击搜查，室前室后，爪牙密布。唐弘仁急中生智，忙将四本书放进床头一个盛饭用的小木桶中，盖上一条脏内裤，又在桶内倒满水。那天正好轮着他们舂米，他装着外出洗裤子一直向厕所走去。突然发现刽子手徐贵林跟在后面，唐从容不迫地洗着内裤，等徐走后忙将书抛入粪坑。事后看守所长多次提审，终因查无实据，无从定罪。他们把唐从楼上二室转到楼上七室关重禁闭，不久又转到楼下五室。这时，唐染上痢疾，住在楼上的胡春浦、仲秋元、田一平等同志送他几颗大蒜。大蒜是用一张俄文版《真理报》包裹的，唐如获至宝。这是1940年出版的旧报，上面还有斯大林和伏罗希洛夫的像。唐说，他很想把它翻译出来，可是限于水平，又无字典，终未如愿。出狱时，他把它缝在衣服中带出来了。1962年交给罗广斌、刘德彬、杨益言等同志，转送给革命博物馆了。尤其可贵的是：唐弘仁还用英语写了一本《狱中大事记》，出狱时带了出来，现在在“中美合作所罪行展览”中专柜展出，成了一件极其珍贵的史料。
妙手著文
在1939年前后，他在武大进步学生社团“江读书会”所主办的《旗原入》《文学》《哲学》等壁报上写了大量文章，才思敏捷，文笔犀利。1946年前后任《民主报》主笔，多数社论，由他执笔，对民主革命运动作出了很大贡献，因此，深为国民党反动派所痛恨。被捕后，他曾多次利用这一特长巧妙地与敌人进行斗争。有个叛徒特务头目叫白佑生的，办了一个《新生壁报》，妄想拉人下水，要唐作主编，他借口有病加以抵制。一次，硬逼唐写文章，唐写了一篇《谈修养》，大意说，做人要诚实要坚贞，要学习文天样、史可法，做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要学习他们坚韧不拔的精神。此文用意不言可喻，特务见之，无可奈何。唐还擅长写古诗词，1949年初，淮海战役结束，大军南进，胜利在望。唐欢欣之余，步毛主席（沁园春·雪）原韵，填了一首词：
大地回春，号角雷鸣，大雪飘飘。美北阙千戈，势如山岳；南朝全粉，尽付滔滔。皇室崩颓，皇军技靡，解放声声比日高。中原大地，看旌旗招展，分外妖烧。
休云民气方娇，令绝世奸雄也折腰。笑庙堂宵小，丑形毕露，凶衮衮，难卖风骚。窃国枭雄，殃民四寇，已是南山落网雕。天亮矣，喜扬眉吐气，记取今朝。
35年以后，1983年11月，唐弘仁应邀参加重庆市各界纪念“一一·二七”殉难烈士大会，又填了一首《沁园春》：
四上渝州，两添霜，悼念英灵。看陵因松柏，然挺秀；浮雕立，百感丛生。战友重逢，互倾衷曲，历尽沧桑分外亲。怀旧事，数蒋帮暴政，悲愤兿膺。
今朝大地回春，庆烈士功勋获定评。看林江死党公庭定罪；忠奸大白，雾散天青。遗物犹存，因文满壁，字字行行血泪凝。重来访，叹人亡物在，热泪沾巾。
彼时彼地，此情此景，不禁令人感概万千，悲喜交集。人生虽然短暂，但世事纷繁，变幻莫测，荣辱浮沉，难以逆料。三十多年，我们与唐弘仁两地暌违，各自奔忙，虽有鱼雁相通，但迄未谋面。1987年6月，我与陈艾同志去六盘水市等地慰问支教同志，归途经贵阳，偶然相聚，欣喜过望，曾同去拜望《红岩》中的华子良一一韩子栋同志，合影留念。临别索书，赠以“挙挙赤子心，着手足情，垂暮方一晤，何时再相亲。”唐弘仁品德高尚，不忘旧情，为其儿女、女婿引见时说：“这是许伯伯，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就没有我，没有我也就没有你们。”闻之颇感惭愧。其实，唐弘仁能够脱险，虎口余生，主要是由于大的政治气候。我们对他的帮助，是微不足道的，也是每一个革命人民所应该做的。《战国策》中有云：“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之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美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