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胡子

老头儿的胡子很长，长到每天睡觉时都要纠结该把胡子放被子里面还是外面。要是嘴上再叼个烟斗，看起来就像古代来的教书先生。

就像别人理发一样，老头儿也要定期打理胡子。他年纪大了，严重耳背，一句话要对着耳朵喊三遍才听得清。这天吃完早饭，儿子鼓着嗓门儿说：“今天给你剪胡子！”喊了三遍以后，老头儿终于听清了，眼睛一亮，问道：“阿群回来了？”儿子不得不又大喊说：“没有，今天我给您老剪胡子。”老头儿听后拐杖一横，不让他剪。

阿群是老头儿的孙女，一直以来都是她给他剪胡子。

已是耄耋之年，老头儿的胡子还没有因为年龄刷白，反而变成灰黄色。摸起来质硬又粗糙，像脱了水的玉米胡须。孙女每次给老头剪胡子，工具一应俱全，热水和毛巾必不可少，剃刀剪刀也备齐，剪成什么样，长度如何都是孙女说了算。剪完了还要“赠送”一次按摩，孙女常年干农活，手劲儿不比专业的师傅差。剪胡子本不是什么技术活，但老头只愿意让孙女剪。

老头儿是旧社会来的人，生了七八个孩子，每个都好好养大。按说周围一片重男轻女、思想僵化的乡亲，但老头儿却没受到影响，对女儿孙女的爱一点儿不少。阿群是6个孙女里最皮的一个。大人都喜欢乖乖女，但她不是。从小在课堂上坐不住，爱提着篮子割猪草，爬树翻墙倒是玩得开。有次听说孙女又跑去地里挖野菜玩了，老头儿听了怒从中来，满村子追着丫头跑，抓着衣服让她去上学。

这样的事情多了，孙女常被大人批评，心里积着埋怨，便处处跟老头儿对着干。每当大人问起“你家里你最爱谁，最不爱谁”时，孙女永远最不爱自己爷爷，原因是爷爷常骂我，“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一旁的老头儿听了只当童言无忌。

这样的关系直到老头儿生病才有了转变，老头儿身体机能退化，口齿不清，精神状态急速衰退，最重要的是双手一直不停地颤抖。小孩好奇问这是得了什么病，他们回答是因为用手抓麻雀，被麻雀传染的病。谣言一传十十传百，附近的小孩再也不敢爬树掏鸟窝，也直到长大后才知道，这是帕金森综合症。因为老头儿的生活无法自理，剪胡子按摩的活儿就给了做事麻利的阿群。

孙女读书不好，但是心眼儿实在，给老头儿剪胡子按摩完，还要顺带做点家务。稍微能坐着说说话了，两人也是暗中较劲，一个嫌对方没吃药，另一个嫌对方带太多吃的东西。

当年追着丫头到处跑的大人如今蜷缩在一张太师椅上，没有了往年的锐气。渐渐长大的孙女也到了嫁人的年纪，年少时对老头儿的埋怨随着时间渐渐消失，也终于在自己有了孩子以后才慢慢理解当年老头儿的怒其不争。没有重男轻女，还坚持让女孩上学读书，老头儿的思想就像他的胡子一样特立独行。

后来他的病越来越严重，已经无法起床，越来越认不清人。可是只要孙女来，在耳边喊两声，老头儿总能认出她，叫出她的名字，还要让她剪胡子。

少年时总是对长辈有诸多的不理解，但总有一天，你突然就会明白，有些爱只是换了一种形式陪在你身边。

其实，这个孙女是我妈妈，老头儿就是太爷爷。至于他睡觉时把胡子放在被子里面还是外面？我见到过一次，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