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草鞋的影子
父亲很平凡,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在岁月沧桑里默默无闻,但父亲那一双勤劳的巧手和打草鞋的影子,却让我刻骨铭心。
小时候,家境贫寒。父亲没有什么手艺,只会编草鞋。家中油盐酱醋和我的读书费用,仅凭父亲编草鞋换成钱来支付。那时挣钱谈何容易,生产劳动一天价值七八分钱,一双手无用武之地,想“多挖乱占”万万不行,何况他还是“四类分子”。即使是贫下中农“多挖乱占”了,也会被割掉“资本主义尾巴”。父亲说打草鞋不算“资本主义尾巴”,所以只要一有闲暇,他就坐在家中打草鞋。
打草鞋,别看极其简单,却极其考验耐性。每当腊月,父亲便手拿柴刀,砍下竹林中生长出来的嫩慈竹,按照竹节的自然长度断锯成一节一节,再对破成块,将竹青一面置于火上烘烤,待竹子里的水汁大冒后,就趁热打铁扯竹麻。扯竹麻也有讲究,用牙咬紧慈竹一端,慢慢地向另一端拉,使之弯曲柔软成麻,且用力不能猛,速度不能快,要不然,就扯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竹篾,自然就无法搓成草鞋绳。
农忙坐早晚,农闲坐全天,雨天更是好时光,父亲将竹麻搓成草鞋绳,长不过五尺,像十号铁丝那样粗。两根鞋绳共一双,搓了一双又一双,手掌磨起了血泡,以致成了老茧,也不停止。
秋收后,父亲将干稻草背运回家,堆于房前屋后不让雨淋。一旦有空,他就用木捶将稻草捶软,便于用起来不勒手、编得快、易裹成草鞋板子。做好充分准备后,父亲就端坐在特制的草鞋凳上,将草鞋绳先对折,再双折成四股,绳头一端系在腰间的弯弓木架上,另一端套在草鞋凳固定的木柱上,通过腰背向后绷之力,灵活地绷紧鞋绳。从怀边开始,先缠草鞋鼻子,再编草鞋板子。编鞋时,边添稻草,边用双手搓裹成半绳,交叉穿入四股绳(鞋之筋骨)中,且不时用草鞋撬向后勒紧。若遇鞋边凸凹不平,则用草鞋棒敲打整拍,看上去顺眼、美观整洁。编鞋耳或用细竹麻绳,或用线绳,竹麻耳耐用不受看,线绳受看不耐磨。编完前后两对耳朵,在鞋鼻上按上一束线制球状花序,那花赤橙黄绿青蓝紫共处一体,点缀在草鞋前,百花齐放,煞是好看,十分易卖。父亲一天能编三四双草鞋。置市一卖,一双卖五角,最高的卖到一元。一双草鞋钱可以买二三斤盐、一些火柴,或十多颗鸡蛋。
穿草鞋,既经济实惠,又方便起脚。山寨土家人上山劳动、外出赶集、下河捕鱼、上山狩猎,大多都脚穿草鞋,轻便防滑。打的草鞋比较精致,细眉细眼的,惹人喜爱,只要拿到市上出,很少有回头货。父亲凭那双巧手,努力劳作,让全家五六口人走出了20世纪70年代的困境。“四类分子”帽子揭下,更让举家扬眉吐气。
20世纪80年代,全国农村改革以后,父亲乃至与父亲同时代的人都很少打草鞋了。父亲虽已年过半百,但还是壮劳力,家家户户包产到户而勤劳致富。于是父辈们都将打草鞋之艺传给了后生。后生们编草鞋不是为了卖钱,草鞋反而成了青年男女们传递爱情的媒介。等到新草鞋鼻上戴着一对红绒绒的绣球花时,男女双方就情投意合、难舍难分、如漆似胶了。阿哥手捧阿妹赠的定情物花草鞋,喜滋滋地唱道:
一双草鞋八股索,阿妹编来阿妹搓。
费了灯油费手脚,哥穿草鞋过江河。
阿妹也以歌传情:
一双草鞋八股筋,阿哥穿上出门庭。
草鞋烂了筋还在,半路回头莫花心。
每当看到这样的情景,父亲总会感叹说:“我编草鞋为油钱,她打草鞋为爱人。物换星移,时过境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