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的重量
一封家书,承载着一段不可湮灭的历史。岁月在纸页间留下摩挲的包浆,让这份跨越时空的文字,有了沉甸甸的时间重量。
有这样一封1938年投寄的家书,纸张早已发黄薄脆。那天,我站在橱窗前,几乎屏住呼吸——生怕一哈气,这张薄纸便会飘离展柜,回到那个炮火连天的烽火岁月。这封从武汉发往小城的家书,经江水巨浪中一艘小船的颠簸,逆流而上,最终送达宋奶奶家门前。当宋奶奶在巷子里“嘎吱”一声打开木门,接过邮差递来的信时,瞬间瘫软在地。
隔着87年的迢迢时空,我努力辨认信中“小蝌蚪”般颤抖游移的字迹:“吾母,这一战,生死尚未料。国快破,山河在,军人战斗是天职,当随时为国捐躯……吾母,此生投胎作你儿,尚未尽儿孝,求母亲大人宽恕!吾母,如能活着回家,当伺候您于床榻左右,在所不辞。母,儿上战场,想你在家做的那凉面,放上芥末佐料,做梦也想……”
写信者,是友人郭大哥的爷爷;收信人宋奶奶,是郭大哥的曾祖母。如今64岁的郭大哥,眉毛早早泛白,一眼望去,极像他13年前仙逝的爷爷。那年某个下午,爷爷坐在老藤椅上打盹,再未醒来,享年94岁。头天夜里,爷爷突然惊醒,双手在空中抓动,嘶声喊着:“胡二哥,胡二哥!”他念叨的“胡二哥”,是当年战场上牺牲的同城老乡,牺牲时年仅18岁。后来爷爷曾回忆,那个小老乡倒在离他不远处的血泊里,双眼圆睁,血糊糊的嘴巴张得老大,像是有话要对同乡作最后的托付。
1951年,郭大哥的爷爷33岁,复员转业回到故乡。他践行了信中的承诺,一直伺候母亲至84岁善终。回到城里后,组织上原本安排他在行政单位工作。但这位早年上过私塾、算盘打得极好的军人,更适应商业公司的财务岗位。于是,组织尊重他的意愿,调他到商业公司当会计。此后一生,这位枪林弹雨中幸存的老人,便在“噼噼啪啪”的算盘声里、在一笔一划的账目中,平静度日。
爷爷生前的每个生日,家人都会取出这封家书看一看。那时,全家无言,却似有千钧心事悬在心头。这封写于抗战烽火中的家书,被郭家珍藏至今,既是家史的一页,更是国史根脉中一片闪亮的枝叶。
郭大哥说,爷爷生前寡言,常枯坐在那张破了几个洞的老藤椅上。有时见他嘴角翕动,以为要说些什么,却又突然止住;有时能听见他喉咙里发出类似打嗝的声响,郭大哥曾问父亲缘由,父亲只是摆手,示意他别多问——即便年迈的父亲,仍敬畏爷爷的严厉,更敬畏他那深潭般的目光。孙辈们缠着爷爷讲战场往事时,爷爷起身,喉咙里发出“咕咕”的闷响,像是吞了钢针般难受,孩子们便悄悄散开,远远望着他瘦削的身影陷在老藤椅里。
记得有一年,城里电影院放映《太行山上》,这是一部反映抗战的电影。郭大哥搀扶着87岁的爷爷观看,当银幕上出现惨烈的战争场面时,爷爷突然老泪纵横、浑身颤动,郭大哥只得扶他中途离场。回到家,爷爷坐在老藤椅上,喉咙里再次发出“咕咕”的闷响。
如今,正如郭大爷和他长眠于烽火岁月的战友生前所愿,我们的国家在铿锵前行的步伐中蒸蒸日上,和平安宁。重读这封抗战时期的家书,我仿佛触摸到了历史的温度,也更懂得珍惜当下每日“一粥一饭”的平凡日子——在这平静祥和的天幕下,莫忘了云霄里那些深情的凝望与嘱托。